内容提要:
《商道》作为亚洲史诗式的作品,一经问世,迅速突破了200万册,一手缔造了韩国发行史上最耀眼的奇迹。在韩国、日本、新加坡等亚洲国家迅速占踞畅销书的榜首,形成亚洲文化圈的《商道》热。作者巧妙地运用虚与实相结合的手法,深入浅出,所引用的寓意皆迸发着禅学的神光,将佛道博大精髓内涵借经商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小说描绘了19世纪初朝鲜巨商林尚沃真实而神秘、传奇的一生,以及他的赚钱之道和花钱之道。整部小说高潮不断,如解连环谜语般生动有趣,娓娓道来经商之道以及经商之道所衍生出的做人之道,并对商道与商术做了独特无比的诠释,被许多著名企业人士誉为“参悟商业最高境界”的奇书。
《商道》虽然是一本韩国小说,却引经据典了大量的中国典故。透视商道,可以窥见中、韩文化的渊源。毫不夸张地说,《商道》是写给中国人看的哲理小说。
作者简介:
崔仁浩,1945年生于汉城, 延世大学英语专业毕业。1963年高中二年级时在《韩国日报》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穿越障碍》;1967年在《朝鲜日报》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见习患者》。 其它代表作包括:长篇小说《他乡》、《我内心的风车》、《地球人》、《傻子们的行进》、《城市猎人》、《爱的条件》、《佛色》、《冬天里的客人》、《没有路的路》、《爱的欣喜》等。 大型历史小说《失落的王国》(全五卷)、《王道的秘密》(全三卷》等。 曾获韩国现代文学奖、理想文学奖、天主教文学奖等。
《商道》:“天下第一商”林尚沃传奇
1.“孔子穿珠”的启示
韩国:崔仁浩
1807年,也就是年仅11岁就登上王位的纯祖即位第七个年头的九月。
林尚沃与朴钟一急急匆匆赶往京城汉阳。
当时,林尚沃年方29岁。
林尚沃与朴钟一风风火火地急赴汉阳,是因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臣朴准源刚刚以68岁之龄作古。
朴准源,朝鲜王朝后期的文臣、大学者,自幼通六艺,谙百家,女儿成为定祖的夫人后进入当时的权势中心。
第三个女儿被选为正祖的姝嫔后,朴准源一跃龙门,仕途畅通,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后姝嫔生元子,朴准源成为太子的外祖父,并因辛苦护产而擢升通政大夫,经常淹留宫掖,保护元子,为太子之辅。
1801年,外孙纯祖终于承大统登王位,朴准源被垂帘听政的贞顺王后重用,历任户曹、刑曹、工曹三曹判书,任禁卫大将,掌三营兵权长达八年之久,权倾一时,成为权势的核心。
在今天的骊州,仍保留着歌颂其业绩的神道碑。据传神道碑的碑文是由纯祖亲自撰写的,足证朴准源当时权柄之重。
那么,林尚沃与当时处于权势核心的朴准源究竟有何种渊源,使他为奔丧而从义州到汉阳,2000里日夜兼程而来?
坦率地说,林尚沃此行并非为死后追赠“领议政”、谥“忠献公”的朴准源奔丧而来。林尚沃急火火地来参加葬礼,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朴准源的儿子朴宗庆。
朴宗庆与他那廉洁方正的父亲迥然不同,是当时尽尝权力滋味的头号权臣。当时,朝中权柄在握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朴宗庆,一个是金祖淳。
四年后发生洪景来之乱时,洪景来曾传檄天下,鼓动暴乱,檄文劈头就提到了这两个人:
“方今海内,纯祖皇帝年少稚幼,金祖淳与朴宗庆之流欺天子而弄权柄。”
从引起西北的革命派洪景来的传檄声讨来看,不难推断,朴宗庆和另一个人物金祖淳可谓纯祖王朝权倾一时的权贵。
朴宗庆以及他的父亲朴准源属于大王纯祖的外戚,而以金祖淳为首的安东金氏一族则是纯祖时期垂帘听政的英祖继妃贞顺王后的近亲。贞顺王后属庆州金氏,自她垂帘听政之时起,就开始把自己的亲戚一一提拔到各种要职上。到纯祖年满15岁,贞顺王后撤帘还政时,金祖淳的势力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朴准源是大王的外祖父,而金祖淳因为是太后之父,人称国丈。
所以说起来,朝鲜王朝后期的一切混乱与弊害,全部是拜大王与太后的亲戚所赐,因而我们不得不铭记这样一个历史教训:无论古今,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近亲与家臣,而权力的腐败皆因这群近亲与家臣而起。
总之,林尚沃面临着一种非常急迫的局面,使他不得不在两大权臣朴宗庆与金祖淳之间选择一个。因为这一时期,朝廷颁布了新的政策。
过去,无论是谁,只要有意,都可以自由地出口人参;只要纳税,都可以毫无约束地收到货款。可自从人参生意从白参跨入红参时代,每年的人参贸易额已突破白银百万两,成了国家已不能继续放任自流的财源。
于是,朝廷想出了一个办法,这就是人参交易权——说起来叫做交易权,实则是一种人参垄断权。尽管此时,林尚沃已成为义州最大的人参王,最大的湾商,可如果拿不到人参交易权,就会在一夜间沦为靠零售维持的小店铺。
“大哥,”经商手腕高出林尚沃一筹的开城商人朴钟一对垂头丧气的林尚沃开了口,“光这么干坐着,难道就能坐出什么妙策不成?”
“那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虎穴?”
“古时候有个故事,说的是孔子有一天得到了一个稀世宝珠,宝珠上有一个九道弯的孔。孔子想给宝珠穿上线,可一次都没有成功。他想,像这样的事情妇道人家可能会有办法,于是便去问一个在附近采桑的妇女。那妇女却要他好好想想,对他说‘密尔思之,思之密尔’。孔子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那妇女的意思,回头捉了只蚂蚁,在蚂蚁的细腰上系上细细的丝线,把蚂蚁放进宝珠孔的一头,在另一头抹上蜂蜜,引逗蚂蚁。果然,蚂蚁带着丝线从珠孔的这头爬到了另一头,就这样把线顺利穿好了。孔子是从妇人对他讲的‘密’字想到了蜂蜜的“蜜”字,才有了这个办法。现在,大哥也已经得到了稀世罕有的珠子。古言道‘玉不琢不成器,珠不缀不为宝’,而您如果想把这稀世罕有的珠子缀起来,就得有蚂蚁和引诱蚂蚁的蜂蜜。”
朴钟一讲的是一个有名的成语故事,叫做“孔子穿珠”。对于这个成语,林尚沃不会不知,但他并不明白朴钟一对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我不懂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朴钟一马上说道:“大哥是天下第一的商家,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大哥手里已经得到了一只带九曲孔的珠子,您必须像孔子那样从珠子的孔里缀上丝线,而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您必须按照采桑女所说的办法去抓只蚂蚁,在蚂蚁的腰里系上细丝,把它放进珠孔的一头,在另一头抹上蜂蜜。以后的事情就无需大哥您费心了,蚂蚁自己就会找到出口,替您把丝线缀起来的。”
蚂蚁与蜂蜜。
这就是开城商人朴钟一告诉林尚沃的商技第一要诀。林尚沃一向只重商道,而朴钟一又为他传授了作为经商手腕的经营哲学。
一
林尚沃的父亲林凤库是朝鲜王朝一个没有什么资本的行商,每年随着出使大清国的队伍到北京,卖掉人参买进绸缎,回国后再将绸缎转售他人。林尚沃的父亲林凤库比任何人都精通中国话,这自然使他在出使的队伍里备受优待。所以林凤库还有一个梦想和愿望,那就是能够通过译科考试,成为一名译官。他之所以梦想成为一名译官,不单单是因为他精于中国话,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成为译官可以发大财。在当时,译官们的职责是与使臣一道出使中国担任翻译,或在中国或日本使节来访时到朝廷做翻译。译官的选拔是经译科考试进行的。译科作为一种科举考试属于文科,因此与其他文科一样三年一试。由于每当国家有喜庆事时即开增广试,译官往往供大于求。于是,无法为这些译官一一提供俸禄的朝廷便允许译官在使臣出使外国时随行其间,从事黑市贸易。这为译官们提供了生财之道。
译官们作为贸易资金带到中国去的主要是人参。当时,人参在国内产品中具有最高的使用价值,而在中国作为药引也非常受欢迎,是一种有优势的交易商品。译官们被允许带到中国的最大限额是八包人参,每包内装人参10斤,总重量80斤。译官们就此公开地从事着走私贸易。按时价每斤人参纹银25两计,80斤人参的货价是纹银2000两。这笔巨额资金如果换算为大米,则相当于数千石。林尚沃的父亲林凤库梦想做译官,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虽然每年都可以随使臣来往北京做翻译,但因不是正式的译官,只能偷偷贩运人参,每次也就是五六斤的样子,而且也只有赶上好运道才能挣个本钱,大部分情况下是被禁门发现而遭到没收。
使臣出访时,告别朝鲜的最后一关是鸭绿江的九龙亭。出使的队伍离境时,平安监使与义州府尹带着官妓前往九龙亭作最后的惜别。译官、通引、马夫们各自按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痛饮三杯,尔后登船,而官妓们则打开蒲扇,齐唱《行船谣》。
这种浪漫的场面结束之后,使臣队伍渡过鸭绿江,来到清政府设于鸭绿江沙场的禁门。沙场上插着三面旗子,算是一道门,在义州府尹和书记官在场察看的情况下,对随出使队伍乘船的300多名中人(注:朝鲜王朝主要从事会计、诉讼、翻译等事务的人)一一彻底搜查。清查违禁品的门共有三道,分别为一道门、二道门、三道门。检查官从解开的上衣到裤子的裆部一一搜过,查禁的对象是黄金、珍珠、貂皮、人参等。当时的禁运法条文规定:“如果在第一道禁门被发现则没收,在第二道门被察觉则脱掉裤子受杖责,如果藏到第三道门才被查出则处以枭首,首级被挂到禁门前的旗杆上示众。”
因为是过境,还要缮写每个人的“人相书”,即使是使臣的队伍也不例外。这种人相书相当于今天的护照,记载着一个人的姓名、居住地、年龄、长相等身体特征。
林凤库每每都会在第一道禁门被查出,人参则遭到没收。于是,经过苦思冥想,他想到了一个暗度陈仓的办法,即比出使的队伍提前几天渡江,设法躲过彻查,然后再与使臣队伍会合。但靠这种小打小闹,所得也只能是饣胡口而已。
林尚沃的父亲林凤库曾四次参加译官科考,但每次都是名落孙山。自信比任何人都精通满洲语的林凤库对自己每每落榜的原因百思而不得其解。但最终他还是明白了,根源就是因为自己的祖上属于那种卑贱的阶层。同时他也明白了,不管自己一辈子如何挣扎,都不可能摆脱贫困潦倒的行商身世。为此,他异常失望。
二
就是在这种充满失望的日子里,终于有一天,他因喝醉了酒,跌入鸭绿江而死。那年,林尚沃年方20岁。人们明着说林凤库是因为醉酒失足而落水溺死,暗地里都说他是因悲观于世道,自寻短见而死。
20岁就失去父亲的青年林尚沃感到前途一片渺茫。尤其是,根据有关记录,林尚沃的父亲死时还欠下了一大笔债务。无奈之余,林尚沃只得到父亲告贷的店家去做伙计,以工抵债。
按照当时义州商人的风习,雇人做工是没有工钱的。只需给口饭吃,过5年或10年,看着没什么出息就赶走,看上去还算有苗头,东家就会给一些本钱,任其独立。在父亲借债的那家门商里,林尚沃以身抵债,做了三年的店员,一直忠心耿耿地侍奉着东家。所谓门商,是指同中国做买卖的店铺。父亲留下的债务数额之巨,做一辈子店员也难以还清,但林尚沃心无旁骛,起五更,睡半夜,做起活儿来不知疲倦。
林尚沃做工的那家门商的东家名叫洪得柱。
洪得柱对年方20的林尚沃非常信任,因为林尚沃虽然年龄不大,对人参却别具眼光。从幼时起,林尚沃就随着父亲见过无数的人参,久而久之,对人参具有了超乎寻常的独特见解。
有一天,一位老者来到洪得柱的店里。那是晚秋时节。通常,参客们都是初秋进山寻找山参,晚秋之际带着山参下山的。那老者一身典型的参客打扮:头戴细绳帽,脚穿登山鞋,手拄爬山杖,长长的外套遮盖到下衣。
老者从背囊里掏出一个木匣,掂在手里,对洪得柱说:“我刚从妙香山挖到一棵山参,跟人参打交道四十多年,挖到这么大的参还是头一遭。请洪大人给鉴定鉴定,中意就请您买下吧。”
洪得柱的店铺主要经营人参。他知道,珍稀的山参非常难得,而且价值不菲。
参客和参商们都知道,如果真的得到一棵完好的稀世山参,即可使人从此改变命运。所以,自古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真正的山参世所稀有,天下难求。即便是山参,也有一种是家养之参,形体与真参一般无二,真假难辨。”
在洪得柱的眼中,老者出示的山参是一棵确切无误的山参,而且,是山参中质量最为上乘的神灵草。于是,他准备出高价买下那棵山参。当时正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林尚沃却抓住衣袖把洪得柱拉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开口说道:“大人,您还是先不要买下那棵参。”
“为什么?”
林尚沃马上回答道:“那参还不能确定真假,您可以先把它留一天,等明天早晨天明后我为您鉴别。”
洪得柱心中怏然。一个年纪不过20、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对自己这样一个同人参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行家做出的判断说三道四,这让他几乎火冒三丈。但这个年轻的林尚沃所说的话虽然顶撞了自己,却也不能完全充耳不闻,因为山参的价钱可是个让人吃惊的数目,万一出真参的价买棵假参,那就惨到家了。
“就照你说的办吧。”
林尚沃郑重地将老者带来的山参放回木匣。第二天一大早太阳一出,他拿着那棵山参走到阳光下,仔细地看了又看,最后才开口道:“险些出大乱子了。这不是山参,是惊参。”
惊参,不是自然生长在深山的山参,而是一种移植后长大的人参。山参,原是指从未经人栽培而在山中自生自长的人参。
三
有时,参客发现山参的幼苗后,就会连苗带土一道起走,移植到远离人家、无人知道的地方。如果移植到田地里,施以肥料,培成药土,称为“药直”;如果把幼参直接种在平地里,则称“直参”或“土直”。所谓惊参,就是指把幼小的山参连根带土起走施肥培养而成的人参,一般也叫做“重拔”,或称“山养”。所以,惊参同真正的山参相比,外观虽然一模一样,药效却有天壤之别,价钱也很悬殊。
“当真?”洪得柱半信半疑地反问,“这参难道不是山参,而是重拔?”
“是的。”林尚沃毫不含糊地回答。“那……这事该怎么办呢?”
林尚沃马上说:“东家您先不要做声,看我的吧。”
林尚沃取出木匣中的人参,一切两段,头部照样保留着,根部接上一截样子与人参相似的桔梗。桔梗虽说样子很像人参,但桔梗就是桔梗,它的颜色是紫绿色的,虽然人称“三尺童子”,但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与人参的不同。
天色大亮后,老者又来到店里。林尚沃马上迎上去说:“您带来的虽然是颗上好山参,但价钱太高,我们不能买,还是请您拿走吧。”
老者阴沉着脸,打开木匣一看,顿时怒气冲天:“混蛋!”老者痛骂着,两眼死盯着林尚沃。
“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林尚沃在破口大骂的老者面前双手合十,恭逊地问道。
“混蛋,我为什么生气你这个混蛋难道还不清楚?”老者一边痛斥着,一边扬起手中的拐杖,一副恨不得当场给人一拐的样子。
“我可不晓得。”
老者马上指指原本盛着山参的木匣说:“里面只有一棵桔梗,我的山参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直到这时,林尚沃才装模作样地往木匣里看了一眼:
“小人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混账,难道你看不出这是棵桔梗?”“不错,这分明是棵桔梗。”
“那么,为什么一夜的工夫山参会变成桔梗?一定是你这混账东西起了黑心,把我那山参给掉了包。”
“不,老人家,我们怎么会那样做呢?怕不是山参自己变成了桔梗,然后消失了踪影吧?”
老者被林尚沃的话激起更高的无名业火:“什么?山参自己没了踪影,变成了桔梗?你这混账想蒙我呀!”
老者忽地从背囊里抽出一把斧头。参客的随身背囊里,一般都携有斧头、镰刀、小锄之类的东西。老者举起斧头,向林尚沃作势欲砍。林尚沃年方20,有气力,有胆量,虽然身材并不高大,但打小跟随出使的队伍,锤炼得身手敏捷。他本可以拦住老者的手,但他却一眼不眨,丝毫未动,只是说了一句:“老人家难道连郑和之参也不知道吗?”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杀气腾腾,作势欲砍林尚沃的老人颓然放了手。而且,他打着火捻,点起烟袋,哈哈大笑着说道:“我服了。”
老者对站在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一切的东家洪得柱说道:“老实说,昨天我给您看的那棵参并不是什么山参,而是一支惊参。我从山上回来的路上,在一座寺庙的水井边上见到了一棵惊参。采下一看,发现真是一棵神鬼难辨的惊参,于是就拿到你们这里来蒙了一趟。”
老者直白地告罪后,又接着说道:
“我来蒙骗洪大人,真是惭愧得很。没曾想您带着这么一位厉害的伙计,可以说是天佑神助。”
四
老人走后,洪得柱对林尚沃惊诧不已。多亏林尚沃才免得真的把一棵从寺庙水井边挖来的惊参高价买下,酿成倾家荡产的大祸。
于是,洪得柱问林尚沃:“你对老人说的‘郑和之参’究竟是什么意思?”
“郑和之参”是个成语,源于朝鲜王朝初期,一般是在谈论人参真伪时被用来打比方的。
朝鲜王朝世祖年间,有一位名臣,名叫郑光弼。他有个儿子,名叫郑和,但不是嫡子,而是小妾所出的庶子。他是郑兰宗的孙子,但正是因为自己祖父的缘故,才使他与仕途无缘。郑和的祖父郑兰宗,是“庶子或孽子不得参加科举”的倡议者,正是由于这个建议,郑和身为名门之孙,却无缘参加科举,更无由踏上仕途。于是,他便从少年时起学习中国话,甚至熟谙明朝十三省的方言土语,成为当时头号中国通,并为出使北京的使节充当译官。
为了能够一获万金,有一次,郑和用几乎所有的钱买了人参带到北京。但到北京后,每到一处都被发现他卖的人参“只有头部是人参,身子皆为桔梗”。见情势不妙,郑和便用自己偷偷带去的银子为路资,勉强得以全身而回。问题是郑和不是一个单纯的买卖人,而是朝廷的使臣,这件事终于惹来麻烦,他被流放宣川,在那里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郑和之参”这个成语即是由此而起。义州商人们都说,郑和不是被人蒙了才带着假参到北京的,而是压根就知道是假货,企图以不正当的方法挣大钱,所以人参自己变成了桔梗,而郑和也因此遭到了惨死的结局。“郑和之参”这话从此对于随出使队伍做人参生意的湾商商道的第一要旨。也就是说,如果拿假货去蒙人,就会像郑和那样,迟早有一天会不得好死。义州商人有一条铁律:经商绝不得使用骗术。
洪得柱不知,那是因为他并不是个来往于清朝与朝鲜王朝之间做贸易的湾商,而是一个开店做生意的门商。
一句话,老参客是被林尚沃的机变吓破了胆。林尚沃借假参自己变成桔梗的“郑和之参”的故事,不动声色地斥责老参客不道德的生意行径,使老参客不得不坦率地据实相告,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这件事发生之后,洪得柱开始对林尚沃刮目相看。林尚沃做事勤快,而且待人彬彬有礼,大凡见过一面的人,过目不忘。这些,都得自父亲林凤库的教训。从林尚沃小时起,林凤库就带着他远赴清朝,时常耳提面命地教训他:“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待人接物,言语是最好的礼节。做买卖也是一个道理,取信于人是做生意的第一诀窍。不能取信于人,别人就不会相信你。要想得到别人的信任,首先要学会在言语上知礼敬人。”
林尚沃的父亲林凤库,尽管已是三代经商,身份卑微,但为了成为一名译官,曾多次赴试科举,故而学问精深,才能出众。自从明白自己的儿子来到这世上将注定要做一个颠簸四方的行商后,一有机会就向他灌输身为买卖人应尽的本分。
遗憾的是,才华出众又善于教子的林凤库,结局却是一个失败的商人,义利两空,悲惨而死,并给儿子林尚沃留下终生难赎的沉重债务。
五
林尚沃人很勤快,喜欢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据有关记载,“林尚沃精于管事管物,账册经常保持井井有条”。当时的账册是一种记载金钱及物品出纳明细的本子,相当于今天的现金出纳簿。
林尚沃还制备了一种“录心帖”。那是一份经常与本店来往的主顾的名册,里面像家谱一样详细地记载着主顾的家庭情况,甚至连其外祖家、岳丈家的人脉也不会遗漏。因此,林尚沃从不会忘记这些老主顾们的红白喜事。
“做生意首先要讲信用。”
为了做到义州商人生意经中的第一条--信用为本,他认为这样来管理主顾名单是不可或缺的。
据记载,林尚沃对物事的管理十分严格,无论什么东西,用过后一定要物归原处。相传,在他家中,甚至连一把扫帚、一双鞋子都有固定的位置,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从不会有四处找东西找不到或是急得团团转的事情发生。
那件事以后,洪得柱曾单独把林尚沃叫到面前问:“你识字吗?”
“差不多是读得来的。”“你是在哪里学的?”“十五岁时在秋月庵学的。”“在秋月庵学的,是为了出家为僧吗?”
“不是。是父亲为了让我识字,让我到秋月庵做了一年的行者,同时修习文字。”
因为自身是一介文盲,洪得柱对识文断字的林尚沃十分喜爱。事实上,洪得柱开始关心林尚沃,还有另外的原因。当时,义州时兴早婚,男子一般10岁即娶。义州的早婚习俗,甚于其他地区。但当时林尚沃年届过20尚未取妻,而洪得柱也有一个已过花期的女儿待字闺中。对于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的洪得柱而言,林尚沃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入赘女婿人选。到时候,还可以把自己的店铺传给林尚沃,让他继承家业。总之,在以新的眼光观察过之后,洪得柱决定给林尚沃一次机会。他要考较一下,林尚沃是否真的具备经商才干和作为商人的素质。
1801年,19世纪元年。
那年是林尚沃为还清父亲的欠债到洪得柱的店铺做伙计的第三年。那年八月的一天,洪得柱把林尚沃叫到跟前,问道:“你到我们家来做店员多久了?”“三年了。”
“已经那么久了吗?别的什么也罢,看起来你对人参已经入了道。原先你随着父亲去过几趟北京?”
“北京,我去过两次。”“那你会说中国话喽?”“相互沟通沟通,做做买卖,当无大碍。”
“那么,你想不想到北京走一趟?”
尽管要冒种种风险,但洪得柱要林尚沃到北京走一趟,就不啻于一种摆脱难捱的伙计生活成为堂堂的独立商人的承诺。林尚沃同意去北京走一趟。
朝鲜王朝初期之前,人参的来源一直是靠自然生长,并没有谁来种植养参。自从开城开始栽培人参以来,人参才成为可以大量生产的商品,并在同中国的贸易中成为拳头资源。
尽管中国人如此喜欢人参,但在一些食用白参的中国人中,已渐渐出现一种批评的风潮,说是白参药效固然不错,但自然长成的白参伤胃。人参的价钱由此而日渐跌落,交易量当然也随之江河日下。
就在此际,松都人朴裕哲发明了一种把白参熏蒸为红参的秘诀。经过熏蒸而制成的红参,不但能够长期保存完好而不受任何损伤,而且更重要的是提高了药效。
六
到后来,因为从白参转变为红参的缘故,同清朝的人参贸易额达到了白银百万两之高。红参的出现可谓人参史上的一大革命。
洪得柱决意让林尚沃走一趟北京的时期,正值人参买卖由白参向红参过渡的初创期。洪得柱派林尚沃到北京,就是为了做一个试验,察看一下红参时代是否真的很快就会到来。
那年秋天的八月,林尚沃带着面世不久的红参离开了义州。一行五人都是清一色的义州商人,均是在同清朝的走私贸易中以命相赌的湾商。林尚沃是带着五包红参出发的,出发前,洪得柱对林尚沃说道:
“这五包红参,四包是我的,一包是你的。把它卖掉,作你经商的本钱吧!”
这可是一笔巨款,可以买到百担大米而绰绰有余。
洪得柱这番话,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如果把这趟生意做好,就允许林尚沃独立,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门商。
“谢谢您,大人。”林尚沃明白了东家的意图后,立即屈膝行礼,“此恩此惠,小人没齿难忘。”
几天后,林尚沃等一行五名商人于半夜时分准备开始北京之行。过了龙湾这座义州古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他们穿越原野,渡过江河,来到鸭绿江边。望着滔滔的江水,林尚沃颇有感触地回想起往事。三年前,自己的父亲林凤库就是失足落入这江水中丧命的。在即将横渡父亲惨死其中的江水之际,林尚沃不由得百感交集。他低声呜咽着,对着江水发誓:“我一定要做好这趟生意,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大财东。”
要渡过鸭绿江,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走威化岛,一种是走黔通岛。
一行五人决定从黔通岛前渡过鸭绿江,如果被戍边的守兵发现,就靠行贿蒙混过关。他们只能借助木排,因为他们必须带着骡马之类的牲畜过江,而这些牲畜是用来驮他们作为地方特产挑选出的贡品的。
时序八月,霪雨季节已过,但鸭绿江依然水流湍急,激起的泡沫如同蛇颈的翕合。天色漆黑的五更时分,一行人开始艰难渡江。
平安过江以后,一行人一道下了木排,在江畔摆起一路带来的酒水与食物,冲着大江焚香行礼,举行路祭,往返四千多里的漫漫长征之路就这样开始了。这一去,纵算能够顺利完事平安归来,至少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再也不能耽搁下去了。满洲的秋天非常短促,刚交十月就会结冰下雪,所以必须赶在九月内渡江返回。更何况往返四千里的路途是一片无法无天的世界,中间遇到马贼被抢了贡品的事情时有发生,丢掉性命成为狼群肚中美餐的过客不计其数。因为这个缘故,自高句骊时代起,湾商中便流传着一个祭祀鸭绿江水神河伯以祈求做完生意平安而归的习俗。
结束路祭后,客商们终于踏上了遥远的行商之路。
离开义州20天后,林尚沃抵达山海关。
到达山海关后,林尚沃深夜登上了山海关门楼。那是一个月光格外明亮的夜晚。
山海关门楼的横匾上,写着“天下第一关”几个大字。
见到横匾上写着的字迹,林尚沃的心如撕裂般疼痛。林尚沃以前曾两次作为被雇佣的马夫远赴北京,每次都是与父亲同行。父亲擅长中国话且颇有才华,却不过是一介随出使队伍奔波的中人,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叹息自己那靠行商生意勉强糊口的身份,指着横匾上的字对林尚沃说:“天下第一商。你一定要像这块横匾写着的‘天下第一关’一样,做一个‘天下第一商’。”
七
林尚沃默默地望着月光映照着的横匾上的文字,似乎又听到了父亲手指横匾痛泣的声音,不由得泪水盈眶。
“父亲,”林尚沃就地屈膝而跪,“我一定会按照您的吩咐,做一个‘天下第一商’。三年了,我还没有完成您的遗愿,但我一定要做到。”
就在林尚沃挥泪发誓的时候,黑暗中突然传来人的脚步声。“你在这里做什么?”嗓音洪亮,是李禧著的声音。
李禧著是一行五名商人中惟一一个与林尚沃声气相投的人。其余三人与林尚沃年龄悬殊难以沟通,惟有与李禧著年岁相若,一路行来已成为一对好朋友。
李禧著是嘉山人,本不是商人,而是世世代代在驿站做活的驿卒的儿子。商人也罢,驿卒也罢,命里注定一辈子不可能出人头地。李禧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是有名的力士。他随客商跑北京是出于一种野心,想挣了钱来改变自己卑贱的身份。北京之行对于李禧著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看着正在拭泪的林尚沃,李禧著诧异地问。大概是刚刚喝过酒的缘故,他的身上散发着酒味--手里还提着一个酒瓶。
“没什么。”“没什么?那你怎么哭了?”林尚沃避而不答,李禧著单刀直入地问。他不但是个急性子,而且是个直性子的人。既然已被察觉,林尚沃也就不再为自己多作辩解。
“来喝一杯?”李禧著把自己正在喝着的酒瓶递给林尚沃。林尚沃接过酒瓶一气喝下三四口中国烈酒。酒入伤怀,顿感醉意。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在万里他乡独自淌眼泪?难道是为了思念心上的姑娘?”“不,我是因为想起了已过世的父亲。”林尚沃把过去的回忆一股脑儿地倾诉给李禧著听,关于惨死的父亲林凤库、父亲讲过的关于山海关横匾上所写的“天下第一关”的故事,以及那要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商”的遗言。“所以你想起父亲就哭了起来?”“嗯。”“你还哭着发誓要按照父亲的遗言去做一个‘天下第一商’?”
林尚沃不再回答。虽然林尚沃并未开口作答,李禧著依然看穿了林尚沃的心思,哈哈大笑着说道:“如果你的志向是这个,那可就麻烦了,因为我的梦想也是做一个‘天下第一商’呐!看来我们两个得有一个死掉才行,天上不可能有两个太阳。我也想把‘天下第一商’这几个字像山海关的横匾一样铭刻在我的心里,这可怎么办?”
李禧著故意出声大笑着抬眼望望林尚沃,林尚沃却默不作声。于是,李禧著扬起酒瓶,把瓶中酒一饮而尽,盯着林尚沃低声说:
“既然你向我吐出了你的心里话,我也给你说说我的心里话怎样?但有个条件,”李禧著郑重地接着说道,“你必须向我发誓,今天我们俩在这里说过的话,除了天地神明,至死不向任何人透露。如果你能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发誓,我就把我的心底话掏给你。”
李禧著看得出,林尚沃虽然身材矮小,却是个硬骨头,而且重信义。
“……我保证。”林尚沃低声答道。林尚沃发过誓,李禧著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心里的秘密是要遵照父亲的遗言去做‘天下第一商’,我可不是。我也想做一个天下第一,但绝不是商人。当然,我想挣钱,想做朝鲜八道江山上无人能及的甲富。但我的最终目标不在这里。”“那你想成为什么?”
八
“想知道吗?”
那一瞬间,李禧著的眼睛里忽然有一种近乎杀气的东西闪过。林尚沃感到了一丝寒噤。
“我想做的,是要把那横匾上的‘关’字改成这个--”
说着,李禧著伸手在地面上慢慢地写着什么。月色如昼,写在地上的字清晰可辨。林尚沃读出了李禧著写下的那字。
那是一个“三”字。林尚沃不解其意。把“关”字改为“三”,不就成了“天下第一三”了么?这是什么意思?见林尚沃一副疑讶不解的神色,李禧著又慢慢地写下一画,这一画贯穿了“三”字,变成了“王”字。林尚沃顿然感到一阵战栗,仿佛全身都要被冻僵。
“天下第一王”。
李禧著难道在做着一个大逆不道的梦,想做万人之上的天下第一皇帝?
他不会是喝醉了酒在说笑吧?但他的眼神里闪动着杀气般的毒焰,看来所说的乃是真心话。可是,还有什么话比这更令人恐惧?虽然是在万里他乡,在外地的山海关门楼前,但李禧著的话已构成大逆罪,的确是一个再危险不过的秘密。
见林尚沃迟迟疑疑,李禧著忽然放声大笑。李禧著本来就身高六尺有余,体壮力大,被客商们封了个“项羽壮士”的绰号。
“哈哈哈哈……不要那么紧张,我刚才只不过是趁着醉意游戏游戏而已。”
但李禧著的告白并非玩笑,而是从幼时起便一直深埋心底的野心。
可它又怎么有可能成为现实呢?
作为一个无法登上宦途的人,他或许可以升到下级官吏、低级军官之类的职位,又如何能够梦想成为天下第一王?
林尚沃等一行客商,来到北京后,入南门,至前门大街,投宿于一个胡同里的小客店。当时,前门大街就已经是北京最繁华的商业街。
北京商业区之繁华,可以称得上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经营林尚沃带来的人参的,主要是药材商,他们在买卖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各种中药材的同时,还直接为病人调制药剂或直接销售成药,这些药被称为中药。
湾商们跋涉两千多里路程从朝鲜带到北京的人参在药材商中成了抢手货。
林尚沃因为曾两次来过北京,积累了经验,就负责商洽事宜,并担负起朝鲜与中国商人间的翻译事务。
正如派林尚沃走北京的洪得柱所料,红参果然极为走俏。中国商人们已经熟悉了红参,人参交易正在由白参时代向红参时代过渡。只用了一天,所有买卖就全部成交了。
林尚沃等客商带来的红参以每斤30两白银的高价迅速出了手。林尚沃带来五包红参,五包的分量是50斤,50斤的总价钱则是白银1500两。这其中,林尚沃的一份是300两,支付过脚夫与车夫的雇金,还净余250两。
250两算是一个大本钱,足以开一个像模像样的门商店。现在,林尚沃可以成为拥有本人店面的独立贸易商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林尚沃遇到了始料不及的事情。薄暮时分,仅用了一天就顺利做完交易的林尚沃约李禧著一道出门,去逛北京夜景。两人先去了位于大街一角的餐馆,到那里去吃饺子。他们去的这家饺子馆叫做“都一处”,以三鲜饺子闻名遐迩。这家馆子今天在北京仍然保留着,地方还是老地方。
九
在“都一处”,林尚沃和李禧著吃着饺子,喝着中国酒。李禧著对中国话一窍不通,因而他对帮他在这趟买卖中挣了大钱的林尚沃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于是,他为这顿饭结了账。吃过饭,走出馆子,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这是一个秋夜。
再过两天,他们就要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家乡,再次历练那令人疲倦的人生之路了,但两个年轻人对于这种艰辛没有丝毫惧意。对于他们来说,北京是一个大地方。北京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夜景与豪华的景象让他们惊叹不已。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光彩绚丽的,走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从未寓目的。此景只应天上有,两个人的心,被未来的梦想与希望推动着在胸膛里激烈翻腾。
梦想成为“天下第一商”的林尚沃与要做“天下第一王”的李禧著磕磕绊绊地走在天下第一城北京的夜街上。走过餐馆,来到有名的中药店同仁堂前,李禧著忽然折进一条窄胡同。在外城,有许多的小胡同。林尚沃从未去过那种胡同,因为父亲林凤库曾经告诫过他:“胡同是危险的地方,像我们这些商人,身上带着大笔钱款,是绝对不能到那种冷清的小胡同去的。”
想起父亲的话,林尚沃冲着大步走进胡同的李禧著喊起来:“你到底要往哪儿走啊,这里很危险。这种胡同,大白天还有杀人的呢!”“有杀人的?”六尺长躯的天下壮士李禧著哈哈大笑,“有项羽壮士在,就算有杀人的,你又何必那么害怕?”
白天做完买卖从中国商人那里得到的巨额货款已放到钱袋里,缠在自己身上。无论古今,外埠来的商人通常更容易成为当地犯罪分子袭击的目标,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现金或值钱的物品。“别犟了,快往回走吧。”见林尚沃再次相劝,李禧著大声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自己去。”李禧著中国话一句不通,没有了林尚沃,就等于一个睁眼瞎。那么,李禧著为什么非要到那胡同去不可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咋这么犟呢,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胡同里不可?”李禧著马上哈哈大笑着反问:“你当真不知道?”“……不晓得。”
林尚沃郑重地回答。李禧著指了指小胡同里墙上垂挂的东西。林尚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亮着一盏红灯,那是一种类似霓虹灯的东西,是花柳街的象征。但林尚沃并不明白红灯的意思。“你就是为这红灯才非要到胡同里去不可?”这一来,李禧著笑声更响:“你难道真的不懂?那可是连三尺童子都懂得的哟!”李禧著已娶有一妻一妾,同他比起来,林尚沃可是菽麦不辨,压根不知女色为何物。“……我真的不明白。”
见林尚沃这样回答,李禧著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林尚沃的头:“你这家伙!那红灯就是告诉你,这里是花柳街,也就是说,胡同里的某个地方有卖身的女人。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挣了大钱,难道不该豪爽一把,尝尝中国女人的味道?人们都说,自古美女出中国,到了这个大地方,只是看两眼却不尝尝味道,回去会终身遗憾的。就算你不帮我,我自己也要去,你可别拦我。”直到这时,林尚沃才明白李禧著的真实意图。
到了这个地步,林尚沃不能一味地不顾朋友,只能跟着李禧著一起走。
十
正在懵懂间,有人从黑暗处走出来,拉住了他们的手。“是找姑娘吗?”这是一个个子矮矮的老太婆,“有漂亮姑娘,跟我来吧。”
林尚沃与李禧著跟在老太婆的身后,转进另一条胡同。老太婆走进胡同尽头的一个院子。这是一座比较大的房子,分上下两层。底层被用来出售酒菜和茶水,拾级而上是二楼挂着门帘的入口,男女间的皮肉生意似乎就是在那里面成交的。
老太婆带着二人一到,守门的汉子掏出一枚铜钱交给她算是酬谢。“祝大爷们玩得开心。”说着,老太婆重新消失在黑暗中。
汉子把两人领进屋里,待两人坐到桌旁,汉子立即走掉,接着过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女人身穿绸缎,化着浓妆,手里捏着一把不合时令的扇子。“二位是来喝酒的吗?”女人嗲声嗲气地开口问。“她说什么?”不懂中国话的李禧著转头问林尚沃。“她问是不是要喝酒。”“酒?你告诉她,我们不是来喝酒的,是要找女人。”林尚沃按照李禧著的要求把他的话翻译给女人,女人听了立即摇着扇子笑出了声,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随后便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两人莫名其妙地四下打量起来。二楼刷成朱砂红的墙壁上,装饰着一些闪闪发光的金箔,还挂着一些用绸缎做成的挂轴,挂轴上清一色画的是穿绸缎衣服的女人。“这画中的女人里,你中意哪一个?”李禧著一边问一边两眼扫视,欣赏着挂在墙上的五六个女人的像。
“这个……我哪里知道。”就在此时,刚刚消失的那个女人重新出现了,手里还拿着件什么东西。女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小小的册子。她在两人面前打开册子,说道:“这册子里是我们这里所有的姑娘。二位喜欢哪个就可以挑哪个。”林尚沃翻了翻女人打开的册子。她在两人面前打开册子,说道:“这册子里是我们这里所有的姑娘。二位喜欢哪个就可以挑哪个。”“她说什么?”李禧著抬头问林尚沃。
“这册子里面的女人,只要看中的随便挑。”“看中的女人随便挑?”
李禧著根本不想去翻看那本小册子,手指墙壁正中间挂着的女人说:“我看中了那个女的,我要和那个女人睡一夜。”林尚沃将李禧著的话传译给女人听。
听了林尚沃的话,女人以颇解人意的表情掩口笑着说:“那孩子可漂亮着呢!不过价钱也贵得很。”李禧著喊道:“我可是千金不惜呐。”女人拉着李禧著,顺着台阶爬上去,消失到帷帐之后。林尚沃决定一个人留在下面等候。他执意喝着热茶,等候李禧著完事归来。林尚沃的身上,固然也有滚烫的热情,他毕竟刚刚20出头,正是血气旺盛的年龄。对女人的欲望和好奇在内心涨满着,似乎要鼓破心臆。但他有自己的原则。花钱去买女人的身体是一件肮脏龌龊的事情,女人的身体可以用爱去占有,但把女人的身体当做商品来买卖则有违法道。这是林尚沃平生坚持的法道之一,而且并不单单局限于女人。在他看来,靠金钱而像奴役奴隶一样奴役他人,无异于买卖人身的犯罪行为。这时,先头把李禧著引到楼上的女人出现在楼梯上,走向林尚沃:“您的朋友叫您去呢。”林尚沃高兴地问:“他在哪里?”
十一
“在楼上等您呢,请随我来。”女人在前面带路,林尚沃紧随其后,顺着楼梯上了二楼。粉红帐幔掩盖着的内室里有一排小小的房间,窄窄的过道满眼是红灯在闪动。走到最尽头的房间前,女人停住了脚步。“请进。”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中式床,旁边是一张小桌。“我的朋友在哪里?”林尚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以戒备的眼神盯着女人问。“马上就会来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回答,“请在这里稍候,马上就会来的。”女人再次消失。林尚沃焦躁不安起来。
林尚沃摸了摸藏在腰际的匕首。客商们有个习惯,出门在外往往身藏武器,以备不测,万一遇到危急情况,不得不拔刀相向,好歹拼条活路。林尚沃做着深呼吸,不敢放松自己。
就在这时,对门那边传来脚步声。
林尚沃大吃一惊,想不到身后居然还有门。从前门走出去的女人从对面出现了,还带了另一个人。见林尚沃惊诧不已的样子,女人娇声低语,似乎想抚慰林尚沃紧张的心情:“您的朋友给您送来个姑娘。钱,您那位朋友已经付过了。”“我的朋友在哪儿?”林尚沃无可奈何地问。女管家摇着扇子笑道:“他正在一个地方快活呢!说是等天明了,明天早上再和您相见。”说完,女管家径自离去。
被带进来的女人呆呆地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仿佛在等候主人的命令。“坐吧。”林尚沃不想让女人就那么站着,轻声对她开了口。女人坐到了床上。直到这时,趁着屋外透进的一丝红光,才看清了女人的面部轮廓。
一时间,林尚沃仿佛停止了呼吸。
些微红光中露出的女人的那张脸,是一张天下绝色美人的脸。
后来,林尚沃在《稼圃集》中对这个女人作过如下的描述:“……早年的中国正史将杨贵妃描写为一个‘姿色丰艳’的绝世美女,唐朝大诗人李白将杨贵妃比作‘盛开的牡丹’,白乐天则以杨贵妃为主人公作《长恨歌》,但我那天见到的那个女人,恍如杨贵妃再世……”
这女人的名字叫做张美龄,与林尚沃初次见面时正值芳龄15花季。
借着红灯闪烁的光亮第一眼看到张美龄容姿的那一瞬,林尚沃的心忽然剧烈地抽动。真正的天下美色绝非人力所可雕琢,而是上天的厚赐。那女人的美艳容貌,只应天上见,不应地上有。
林尚沃正正经经地在床边坐下来。
这女人绝不该是在这种地方出现的那种女人。
就在这时,坐在床边的女人忽然耸动着肩膀抽泣起来。尽管女人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林尚沃还是凭直觉感觉出,那女人在哭泣。
女人的嘴里还发出一种近乎呻吟的短促声音。林尚沃仔细听着那呻吟声。女人抽泣着,嘴里发出的一声呻吟的内容居然是“救命啊!”
“救命,救命啊!”女人细声细气地哭着,用一种微弱到难以听辨的呻吟声低诉着。林尚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救命?那女人的嘴里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我可不是能救她出水火的人,我只是一个行商,一个匆匆来去的过客而已。
林尚沃觉得自己应该首先让女人镇静下来。
林尚沃在茶杯里放了些绿茶,再倒进一些开水,房间里马上弥漫起茶的清香。
十二
“小姐,”林尚沃语声温和地对女人说,“喝杯茶吧,这样你的心情就会平静些的。”女人一声长叹,诉说起来:“我叫张美龄,今年15岁,今天到大人身边是我第一次接客。我还是个黄花姑娘。所以,大人,请您救救我,救救我吧!”泪水,再次从女人眼中潸然而下。
林尚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美龄把自己流落烟花的原委向林尚沃原原本本地细细道来。
少女出生在浙江的绍兴。
张美龄的父亲是一个代代相传的加饭酒陶罐名匠,自然也经常与酒为伍,不到40岁就成了一个一刻也离不得酒的酒鬼。
酒鬼父亲再也不能做活,被东家扫地出门,后来得了病,成了瞎子。可家里别说为父亲治病,就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
一天,村里来了一伙北京商人,他们是一帮人贩子,他们把女孩买到手,再带到北京转卖给娼家做妓女。
张美龄的卖身钱是白银70两。酒鬼父亲卖掉女儿,得了一大笔钱,高兴得当即跑到街面上,饱灌了一顿绍兴老酒。
张美龄当天即被带往北京。被卖到这家妓馆后,张美龄第一次出面接客就遇到了林尚沃。
张美龄害怕极了。她哭诉着央求“救命”,正是为了这个原因。
林尚沃听了张美龄的泣诉,心中比张美龄还要为难,面对哀求救命的张美龄,他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他固然可以在今夜不动她一根毫发,保护她,守护她的处女之身,但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迟早她得委身于随便哪个出了钱的男人。
林尚沃默默地看着这面前的尤物。
张美龄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嘴里又发出那种纤细的呻吟:“救命啊,大人,救救我!”女人的呻吟匕首般直插林尚沃的心脏,他站起身。“你让我怎么来救你?”林尚沃向女人高喊起来。难道我又有什么力量能救你吗?
林尚沃喝着热茶,努力使自己沸腾的心安静下来。
林尚沃一夜未眠。恐惧得发抖的张美龄终于因疲劳睡去,林尚沃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合上眼睛。
林尚沃彻夜辗转不眠,他的脑海里回旋着这样一种想法。
林尚沃15岁时,因为父亲林凤库坚持要他无论如何要把书读出来,就到秋月庵度过了一年的行者生活。
遵照父亲的意思,林尚沃赴金刚山,入秋月庵,侍奉石崇大师。
一天,林尚沃从山上打柴归来,正坐在岩石上观日落的石崇大师冲他招了招手。林尚沃背着打柴的背架沿山路向下走,见石崇大师相招,就地放下背架朝石崇大师跑去。
待林尚沃跑到跟前,石崇大师突然发问:“这手里有什么?”
石崇大师伸出攥成拳头的手。林尚沃仔细打量着石崇大师的手,他全然不懂石崇大师的发问究竟包含着什么禅机。大师居然无缘无故地伸出一只攥紧拳头的手,让他猜那手里有什么。
石崇大师见林尚沃答不上来,又问:“这手里有什么?”
十三
“不……不晓得。”
石崇大师的大手遽然抽在林尚沃的脑袋瓜儿上。林尚沃当场倒在地上,疼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小子,连这都不知道?!小子你听着,我还要问你,如果不知道,你那脑瓜儿还得挨巴掌,直到你明白为止。”
自那以后,每次见到林尚沃,石崇大师都会伸出拳头问林尚沃他的手里有什么。林尚沃简直被他折磨得要死,每次只能回答“不晓得”,每次也只能照例挨上一巴掌,被打倒在地。
不管他怎么躲避,每天必有一次碰到石崇大师。石崇大师每次遇到林尚沃,无论是在法堂上,还是在厕所旁、山谷里,必定会伸出拳头问林尚沃“这里面有什么”?而每次,林尚沃的回答只能是“不晓得”。接下来,照例又是挨上一巴掌。
长久的苦闷终于使林尚沃心生一计。林尚沃想出了躲过劫难的惟一办法。于是,他故意来到石崇大师居处打扫院落。果不其然,石崇大师见到正在扫地的林尚沃,大概又起了作弄他之意,一步步向他走来。就在石崇大师走近要伸出拳头的那一刹那,林尚沃忽然抢先把攥着的拳头伸给了石崇大师:“大师,我这手里有什么?”
真是一着出其不意的攻击,石崇大师瞠目结舌,吃惊地连退几步,死死地盯着林尚沃。但林尚沃已是背水一战,退让不得。
“你问我你手里有什么?”石崇大师依然是一副作弄的口吻。“是的,我手里有什么?”“如果我说不知道,你小子会把我怎样?”石崇依然面带笑意,双眼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林尚沃,“如果我不知道,难道你小子还敢打我?”
“这个自然,如果大师不知道,我也会打您的。”
“打我,你想用什么?”“就用这扫把。”
“真的想用扫把打我?”石崇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那好。我可不能给你这小子打。那么你就再来问我一遍。”
林尚沃直起拳头伸向石崇,又问了一次:“这只手里有什么?”
“……不知道。”
石崇笑着回答。就在这时,就好像一直在等着这样的回答,林尚沃举起方才扫地用的大扫帚毫不留情地向石崇砸下来。
这个石崇,作为一代禅客,不但在秋月庵,就是在整个金刚山也受到各寺庙的普遍尊敬。而一个行者,一个年方15的少年居然舞动着大扫帚向这样一位大师的身上抽去。
石崇应声倒下,嘴里却禁不住大喊:“哎哟,这小子要杀人,这小子要打死我!”
听到石崇大喊的声音,整个寺庙顿时像炸了窝。被惊动的僧人们从四处冲过来,看到院子里发生的奇妙景象,都愣住了:年幼的行者高举着扫把,大师挨了扫帚躺倒在地。僧人们连忙冲上来从林尚沃的手中夺下扫帚,一个个气势汹汹,恨不得合起手来把林尚沃痛打一顿。
石崇却一副没事的样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喝止众僧:“都给我放手。你们这些家伙,白吃了几年寺里的粥饭,尚沃可比你们这些家伙强多了。”
他转身看着林尚沃,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再来问一遍。”“问什么?”
“就是你刚才向我提问过的那个问题,你再问一遍。”
十四
林尚沃照石崇的话做了。攥起拳头,伸向石崇,重复了同样的问题:“这手里有什么?”
“你手里拿的是刀。”
答完,石崇倒背着手,消失到山中。林尚沃终于使巧得到了正确的答案。
第二天。
林尚沃在后山打了柴,正沿着林间小路往山下走,又遇到了在岩石上观日落的石崇大师。看到林尚沃,大师打个手势把他召到自己身边,待他走近,伸出手问道:“我这手里有什么?”
已经知道答案的林尚沃心里美滋滋的,脱口答道:“大师手里拿的是刀。”“对啦,”石崇又伸出手问,“我手里拿的这把刀,是救人之刀,还是杀人之刀?”
又是一个完全意外的问题。
又是一个让林尚沃尴尬的提问。
林尚沃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知道。”
“我手里拿的这把刀,是救人之刀,还是杀人之刀?”
每次遇到石崇,大师都要拿这个问题来烦林尚沃,而林尚沃每每结结巴巴地回答过“不,不知道”之后,再挨上一顿打。于是,林尚沃打定主意,要作一个别的回答,不再说“不晓得”。
第一天,林尚沃回答道:“大师手里拿的刀,是一把救人的刀。”结果,他马上挨了石崇一巴掌。倒下的时候,林尚沃心想,明天我就能够说出正确答案了。
于是,第二天他回答说:“大师手里拿的刀,是一把杀人的刀。”
林尚沃向石崇大师会心一笑,石崇大师手中的法杖却冲他的身体砸下来。
林尚沃简直绝望得要死。大师手里拿的那把刀既非救人之刀亦非杀人之刀,那究竟是一把什么样的刀?林尚沃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法天是石崇大师的侍者,博于经典。法天也是教林尚沃识文断字的老师,看到林尚沃苦闷愁烦,心有不忍,便对他说:
“大师每次遇到你,都要考较你,还要打你,是因为你是个法器。”
“法器?法器是什么东西?”
“所谓法器,就是堪行佛道的人,因为你看上去有证成大道的先兆。”
“可是,师傅,这样下去我会被打死的。我现在浑身是伤,没有一块好地方了,求你帮帮我,让我别再挨打了。”
于是,法天便如此这般地把回答石崇大师的方法教给了林尚沃。
翌日清晨,林尚沃正在烧火做饭,石崇突然而至。正在往灶中添柴加火的林尚沃见大师来临,急忙站起。石崇伸手问道:“我手里有把刀,是杀人之刀还是救人之刀?”
林尚沃马上依照法天师傅所授回答起来:“大师手中所拿的那把刀,既可以是杀人之刀,又可以是救人之刀。”听了林尚沃的回答,石崇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他痛打一场,而是突然走过去揭开锅盖看了看,然后对他说:
“你这小子,水放少了,快添些水!”
果如法天师傅所料,自此以后,林尚沃再也不用天天受到石崇大师的诘问,自然也就免去了挨打的苦楚。奇怪的是,石崇大师所提的问题却永远留在了林尚沃的心中,并开始蠕动、发芽。也就是说,石崇抛下的质问成为林尚沃心中活着的话题,已成为支配其终生举止的人生哲学。
十五
更奇怪的是,虽然不再受到石崇大师的诘问和痛打,林尚沃心中的疑团却在与日俱增。
为什么他的手里可以藏着一把刀?为什么这把刀既可以是杀人之刀又可以是救人之刀?这些话的涵义究竟是什么?
直到在秋月庵生活了一年之后,才有了答案。
林尚沃来到秋月庵,度过了春夏秋冬四季,第二年早春时节,又要下山随父亲走北京。一年的光景,林尚沃识文断字的功夫大有精进,一般的文章都已经读得下,写得出。下山前,林尚沃前往石崇大师居处,向大师告辞。石崇独自居住在秋月庵一间最偏僻的小屋里。林尚沃不敢踏上台阶,就跪在院里行了三拜之礼,算是向大师告辞。
石崇就坐在房门半开半掩的屋子里,但他对林尚沃的三拜之礼视而不见,置之不理。林尚沃行完大礼,正要退出,忽又开口说道:“大师,我有一个请求。”
林尚沃的话显然能够听到,可屋里没有任何回答。“但愿大师能够把您手中那把刀拿出来给我看一看,”林尚沃知道石崇大师正在屋里听着自己说话:“我希望能够看到大师手中的那把既能救人又能杀人的刀。大师,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屋子里传出石崇大师的声音:“真的吗?你真的想看到那把刀?”
听到石崇大师问“真的想看到那把刀?”林尚沃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真的很想看到。”
“真是这样的话,我就把这刀拿给你看。”石崇大师当即答应,“进来吧,我拿给你看。”
一听大师要拿刀给自己看,林尚沃立即脱下草鞋放在石阶上,推开屋门,就要一步跨进房间,走到正在打坐的石崇大师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石崇大师冲林尚沃大手一抽,林尚沃的身子就地飞向半空,打着转转向阶石倒栽下去。见林尚沃惨叫着倒下去,原本坐着的石崇大师猛地站起身,光着脚跑了下来。
“伤着哪儿没有?”
石崇大师扶起倒在地上的林尚沃,和蔼地询问。林尚沃对石崇大师的举动简直大惑不解。是他把走进房间的自己一拳击到半空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上,可眨眼间又光着脚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相扶,还以慈悲的眼神看着自己问什么“伤着哪儿没有”!一忽儿杀气腾腾恨不得要自己的命,一忽儿又态度大变伸手相扶……
正自思量,石崇大师冷不丁地大笑起来。
“你这小子!”石崇大师屈起手指在林尚沃脑瓜上来了个大爆栗,“是你要我把那把既能杀人又能救人的刀拿给你看的,拿给你看了,你还懵懂什么!”
“可那把刀到底在什么地方?”林尚沃气呼呼地反问。
“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吗?你小子挨了揍,闹了个倒栽葱,那是杀人之刀;我再扶你起来,那就是救人之刀。你已经清清楚楚地亲眼看到了既能杀人又能救人的刀。”
石崇大师甩甩手,一边说着一边向屋里走去:“如果你已经看清了那把刀,那就给我乖乖地走吧!”
房门在他身后紧紧地闭上了。
林尚沃转身下了山,结束了他在寺庙里一年多的行者生活。但从此以后,石崇大师最后那奇特的行为却久久留在脑际。
十六
林尚沃明白了:一个人的手就是握有千把利剑的“千剑”。
人的手是一种工具,可以抚摸,可以破坏,还可以制作。它虽然不过是一把刀亦或“一剑”,但这一剑的用途却形形色色,好似一个人拥有了千把剑,可以起炊造饭,可以捏陶烧瓷,可以摇橹驶船,也可以张网捕鱼;可以播种务农,也可以赋天下名篇成天下名笔;可以饲养牲畜,也可以舞墨作画;可以轻抚至爱女人的身体,也可以施尽百巧玩魔术……
一只手的用途变幻无穷,如同拥有“千把刀”,只有当它是“一刀”时,它才分为杀人之刀和救人之刀。一只手可以成为“杀人之刀”,同时一只手又可以成为解人之倒悬的“救人之刀”。
石崇大师听了林尚沃“愿借既可杀人又可救人的刀一观”的话后采取那种出人意料的突然行动,正是为了明明白白地让林尚沃看到一个平凡的真理:一只手,致人于死地时即是杀人刀,搀扶一个倒下的人时即是救人刀。
林尚沃坐在已经熟睡的张美龄的床边,彻夜不眠,冥思苦想,在他心中翻腾的正是这个“杀人刀救人刀”的问题。
林尚沃静静地看着女人的样子。大概是疲劳的缘故,女人已昏睡过去,完全忘却了对陌生男人的恐惧。
越看越美的旷世绝色。
看着这恍如杨贵妃再世般美丽的女人酣睡的样子,一股恻隐之情从林尚沃心头油然生起。一夜冥思,使他原本要占有这个女人身体的念头早已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石崇大师教导过我,我身上有一把既可杀人亦可救人的刀。
要救张美龄,只有让她脱离酒色场,这才称得起救人刀之道。只有帮助张美龄脱离这家妓馆,才能真正使她获得自由。
帮助张美龄逃出死境走向新生的路子只有一条,那就是再买下张美龄的身子。
一夜思索,他决意出钱买下张美龄。
决心一下,林尚沃立即走出房间,来到一楼,单独会见昨晚引路的鸨母。“怎么样,快活透了吧?”鸨母依旧高声嗲笑着问。
林尚沃对鸨母说,昨晚那女人我非常中意,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带她一块儿过活。我要把她带回老家做妾。所以想谈一谈女人的身价,价钱合适就买下,不合适也就没法子了。
女人知道,这笔买卖不会让她吃亏的。倘若能把张美龄转高价卖给眼前这个陌生的异邦人,那可是就地生钱,发了横财。
那天,鸨母为张美龄所出的身价是白银600两。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一番讨价还价后,林尚沃把价格杀到500两,双方就此讲定。
林尚沃当即将500两白银付给了鸨母。
林尚沃在北京出手红参,共得银1500两,其中属于林尚沃的一份是300辆,扣掉在栅门雇人雇车的50两,林尚沃能够自由支配的银子不过250两。
为了支付为张美龄赎身的500两银子,林尚沃已经主动放弃了独立开店经商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十七
岂但如此,要为张美龄赎身,花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仍缺250两,而这250两是从必须如数交给东家的公款中借用的。也就是说,林尚沃为买下张美龄而贪污了公款。
林尚沃不仅放弃了独立的机会,而且犯下了作为一名商人几乎不可想像的罪过。
当天早晨,林尚沃带着自己出钱买下的张美龄走出了那家妓馆。
昨晚一道来娼家的李禧著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一无所知,见林尚沃带着一个陌生的中国女人走出,一脸疑惑地问:“这女子究竟是谁?”林尚沃未作任何回答。
李禧著一时好奇心起,继续死乞白赖地问这问那,一副不问出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的样子。但只要一提到张美龄,林尚沃就只字不答。
林尚沃带着张美龄回到自己住的小客店,消息一传开,张美龄自然立即成为同一客馆的其他客商谈论的话题。
林尚沃另订了间客房,让张美龄住进去。年轻的林尚沃一夜间究竟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旷世佳人?年长的客商们一再追问,林尚沃却总是默默不应。
临行前,林尚沃还有急事要办。他必须去采购绸缎。林尚沃的主要经营范围是出口人参、进口绸缎。
林尚沃挑选绸缎别具慧眼。林尚沃花了三四天的工夫,把卖人参的钱悉数买成了绸缎。
在即将离开北京踏上遥远归程的前一天晚上,林尚沃避开众人耳目,偷偷地把张美龄叫出来,带她去了都一处。要了水饺,分开吃着,林尚沃开了口:“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北京,回朝鲜去了。”
对于张美龄来说,林尚沃就是自己的新主人。虽说没有合房之实,但毕竟有过一夜独处的特别缘分,张美龄那双望着林尚沃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情。“所以,今晚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夜了。”林尚沃一边说着,一边把饺子推到张美龄面前,劝她吃饱:“今晚,也算是我和小姐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张美龄抬脸看看林尚沃,那表情,似乎对林尚沃所说的“共度的最后一个夜晚”表示不解。
“从明天早晨起,我再也不能够亲自照顾小姐了,因为你也该回老家了。”林尚沃就着饺子喝酒,无法挥去心中那“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夜晚”的伤感:“所以,但愿明天一早小姐也赶回老家绍兴。”
张美龄正在搛饺子的筷子突然停住了:“您让我回老家去?”
“对。”林尚沃毅然决然地回答。“因为我明天一早也要回老家了嘛。”
沉默片刻,张美龄突然抬头向林尚沃问道:“大人老家在哪里?”“我的老家在朝鲜。”林尚沃笑答。张美龄马上接过话头:“明天一早我要随着大人一道去朝鲜。”
听张美龄说要跟着自己一道去朝鲜,林尚沃有些动心。可那是无法做到的。
“不可以,”林尚沃摇了摇头,“你不能一道去朝鲜,你还是回老家吧。”“可我……”张美龄低头答道,“我已经没有老家可回。为了得到钱,父亲已经把我卖给了陌生人。既然父亲卖了我,我和他在这个世上也就断了父女缘分。那天晚上大人已经出钱买了我,那么,大人就是我的新主人。我的命运,是死是活,全攥在大人手中了。所以,请大人无论如何不要抛弃我。”
刚才还在吃饺子的张美龄,泪珠开始一连串地滴落。
十八
看到这眼泪,林尚沃不由得心如刀绞。
张美龄的话也是实情。她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就算回到老家,等待她的也只有她那酒鬼父亲,还有再次被父亲卖掉的命运。可即便是这样,自己也无法把她带回故乡。像自己对妓馆老鸨说的那样,把她带回老家做妾,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起初买下她,就是为了相救,而不是为了拥有。林尚沃这种行为,看似贸然无算,却出自他终身不渝的人生哲学。他的人生哲学是:小生意旨在得利,而大生意旨在得人。
向林尚沃灌输这种哲学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林凤库。林尚沃经常听父亲讲:“做生意的目的,得人胜于得利,人才是做生意能够得到的最高利润,信用是做生意能够得到的最大资产。”
“生意就是人,人就是生意”,商道的第一条是林尚沃一生恪守的金科玉律。林尚沃为张美龄赎身,使她被解救而成为自由之身,正是出于他心中“重于义而轻于利”的商道。
他倾尽所有,花掉足以使自己成为独立门商的本钱,甚至甘冒贪污公款之罪,救下一个女人的性命,正是为大义而舍一己之利。林尚沃翻翻钱袋,拿出50两银子递到张美龄面前:“这是我给的饯别之礼,虽然数目不大,至少眼下你可以不必靠别人过活。如不愿回老家,那你就在这里过吧。但一定要远离坏人。再落入人手中,那时你可就真的彻底完了。”当天夜里。有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分明是人的动静,虽然那人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周围的人们。林尚沃悄悄地把放在枕边的短刀抓在手中。就在那一瞬间,他那灵敏的嗅觉闻到了不速之客的味道。是一种幽香的花的味道。幽幽花香,那不是张美龄的体香吗?
“大人。”张美龄已经走到睡眼惺忪的林尚沃身边,压低声音呼唤林尚沃。生怕惊动四周的低声细语。林尚沃忽然睁开眼睛。站在床边的果然是张美龄。身上穿着绸缎缝就的内裙。“大人,”见林尚沃睁开眼睛,张美龄连忙跪坐在地,“我这样进来是因为,天一亮就得和大人分手,大人已送我饯别赠金,而我却未能给您点什么。想来想去,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大人已经为我出钱赎身,您就是我的主人,大人就是我的先生,我就是大人的太太。”在中国话里,先生即是丈夫,太太就是妻子。张美龄这话是在暗示,自己和林尚沃的关系已不再是主人与下人的尊卑关系,而是丈夫与妻子的夫妇关系。“我们是夫妇,所以我想过了,就算命中注定明天早晨分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只要今夜我们是夫妻,只要今夜我们在一起。所以我想把我的身子奉献给大人。”
张美龄一面向林尚沃的床边轻轻走来,一面说道:“请不要赶我走,大人,我只想今晚与您同床共枕。”张美龄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但已不是初次相见时的颤抖。张美龄上次是因为不安与恐惧而身子发颤,现在的颤抖却是由于激动和羞涩。那一夜,林尚沃是和张美龄一块度过的。关于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林尚沃是出于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义人的本能占有了张美龄的身体,还是一直保持理性为张美龄保住了处女之身,200年岁月已逝,准确实情已无从得知。
十九
不过由前因后果来推断,有一点非常明确,那就是林尚沃对张美龄始终是作为一个女人来尊重,作为一个人格载体而对待的。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事实--
天亮之际,张美龄向林尚沃问道:“您贵姓?”林尚沃马上答道:“我们一旦分手,反正不会再次相见的。我这一走,何时再来北京是说不定的事情,你就是知道了我的姓名,又如何能够再相会?”
张美龄急忙用手捂住林尚沃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催问道:“您高姓大名,贵乡何处?”
“我叫林、尚、沃。”
林尚沃一字一字地说,张美龄一字一字地跟着学,然后又问:
“您府上住什么地方?”“我的家在2000里外的朝鲜,在平安道的边陲小城义州。”
躺在床上的张美龄突然站起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林尚沃被女人突如其来的行动搞得惊慌失措。张美龄双手捧着自己的白色绸缎内裙对林尚沃说:“大人,请您在上面写下您的名字和故乡。”
见张美龄要求自己在她的白绸内裙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家乡,林尚沃慌极了。
“没有用的,就算我写上我的名字和家乡,我们也是无法再次相见的。”
张美龄马上抬起沾满泪水的脸开口说:“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与您再次相见。我要知道大人的名字,是为了对大人永生不忘,我要一辈子记住大人对我的恩情。”
林尚沃无奈地接过张美龄的白绸内裙,从随身携带的笔筒里抽出毛笔,蘸上墨汁。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写自己的住处,也曾想到过洪得柱的门商店名,但最终还是写道:
“义州商人林尚沃”
在白绸内裙上写完“义州商人林尚沃”这七个字后,林尚沃再也无话可写,就这样算是交了差。
天一放亮,林尚沃立即离开了北京。据有关记载,此时是1801年9月。
往返路程4060里。长达三个月的长征就此画上一个句号。
1806年7月。义州门商洪得柱的店铺迎来一位客人。从他的行止装束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刚刚从大清国首都北京返回的松商。
所谓“松商”即开城商人。生意场上,人们把义州商人称作“湾商”,而开城商人则称“松商”。
见到洪得柱,寒暄过后,客人开始做自我介绍:“小人是开城生意人朴钟一,刚刚从北京回来的。”
亮明身份后,松商朴钟一作为进见贽礼向洪得柱送上一顶鬃笠。当时的开城商人有个习惯,会见贵客都要送上一顶鬃笠。这种鬃笠一般由马鬃或马尾制作,主要产地是济州岛。洪得柱接过开城商人朴钟一赠送的济州鬃笠,满面欢喜地问:
“不知大人何事大驾光临敝店?”
“小人唐突造访,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而是要找一个人。”
“您是来找人的?”洪得柱说道,“敝店可是没有什么人值得来找啊。”
“小人要找一个姓林的人。”
洪得柱思忖片刻,然后答道:“敝店没有什么姓林的人,您大概是找错了地方。”
二十
朴钟一马上接道:“小人要找的人姓林,名尚沃。”
“林、尚、沃?”洪得柱面有不豫之色。
“是的,大人。”朴钟一答道,“小人拜访贵号,正是要见一个名叫林尚沃的人。我向别的生意人打听过,说是很早以前在贵店做过店员。”“林尚沃这个人的确是在我手底下当过伙计,”洪得柱含含糊糊地说道,“不过……现在……不是了。”
“那么,”朴钟一看着洪得柱,“现在他在哪里?”
洪得柱显得有些窘迫:“……不……不晓得。”
林尚沃被赶出洪得柱的店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刚刚从北京回来,林尚沃就被扫地出门,说起来,离开这里已有五年。其实,他所遭遇的还不止这些,洪得柱不但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店铺,而且把他赶出了义州商界。
洪得柱发出一纸通告,将林尚沃贪污公款的事情在商界里大肆渲染。这无疑是一种破产告示,因为在以信为本的商人圈子里,私吞钱财、招摇撞骗或是贪污公款都是致命的犯罪行为。
林尚沃刚从北京返回时,洪得柱并没有丝毫起疑,因为当初就讲定那300两是属于林尚沃的,这一笔钱林尚沃自己怎么用已与洪得柱全不相干。但林尚沃从北京一回来,马上就对洪得柱如实相告:
“东家,小人借用了大人的250两银子。”
就在林尚沃毫不隐瞒地把自己借用了250两银子的事情如实相告时,洪得柱也丝毫没有怀疑林尚沃,因为林尚沃从北京贩回的绸缎转手卖了天价,让洪得柱赚了一笔一辈子从未赚过的大钱,他非但不会怀疑,反而对林尚沃心存感激,就算林尚沃借用了自己的钱,也不会让其产生不信任感。他坚信,既然林尚沃那么做了,自然有那么做的理由。
这种信任被打破,还是后来的事情。
和林尚沃一道走北京的客商中,有位年长的客商偶尔过访洪得柱。因为彼此年龄相仿,又是朋友关系,两人见面后喝起酒来。酒到酣处,那位客商聊起了走北京的旧事。
就在这其中,那位客商把林尚沃的事情也抖落出来,一番天花乱坠地神侃,说什么林尚沃年轻心盛,血气方刚,居然买下了一个中国女子做妾,而且那中国女子有倾国之色,只要是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个不愿为跟她销魂一夜而一掷千金的。
尽管对方是一番乘着酒兴夸夸其谈的不实之辞,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洪得柱的醉意顿时荡然无存。待客人走后,洪得柱把林尚沃叫来问:“听说你在北京花钱买下个中国女子,这话可当真?”
林尚沃不言不语,沉默良久。
“为什么不回答我?听说你在北京买了个中国女子做妾,是真的吗?”
“不……不……是的。”林尚沃答得结结巴巴。
“那么,那些话都是瞎说,都是胡编乱造的了?”
在洪得柱一再追问下,林尚沃答道:
“小人花钱买了个中国女子,这话不假,但说小人把她收了做妾,这话却是千不该万不该。”
“什么?”洪得柱怒气冲天,“你居然真的花钱买下个女人!你这混蛋,既然花钱买了女人当然就是当妾了,还有什么千不该万不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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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事实上,洪得柱对林尚沃的行为感到如此愤慨,倒不是出于道义之心要谴责这个后生小子刚刚混得勉强糊口就去玩女人,而是心里别有隐衷。
通过长时间的考察,洪得柱已经看上了林尚沃,内心里十分希望林尚沃将来能够做自己的入赘女婿。洪得柱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对他来说林尚沃是一个求之不得的东床佳婿,而且正思量着挑个黄道吉日把婚礼办了,孰料这个林尚沃居然在北京买下个女人,花钱玩玩也罢,还要买下来做妾,听到这样的消息,也难怪洪得柱要怒气冲天了。“你这混账东西为了买个女人居然随便动我的250两银子?”
林尚沃依旧默不作声。
“我在问你,你这混账,是不是花我的钱玩娘们去了?”洪得柱气得眼前发黑,“为什么不回答,鼻子下有个窟窿你倒是给我出声呀!”
“大人,”林尚沃没有开口为自己作无谓的辩解,而是双膝跪地,磕头请罪不已,“小人死罪,请大人宽恕。”
洪得柱本指望林尚沃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没曾想对方居然直认不讳,这不能不叫他怒发冲冠。
“滚,给我滚!”他狂吼着,“不要让我看到你的影子,不要跨进这里半步,赶快给我滚!”
当时,义州商人有“三戒”,以“亲”、“信”、“义”为商道必守之戒律。如果受雇的伙计触犯了其中的一条,东家就可以当即向整个商界发出通告,伙计则从此再也不能踏进店家一步。
“亲”、“信”、“义”三戒,是义州商人人人必守的天条。做伙计的,如有私吞东家的金钱、秤上欺人、以假货蒙骗顾客的行为,当即会被赶出商店,并从此不得在商界立足。
随着洪得柱“赶快给我滚”的一声狂吼,林尚沃即被赶出了店门。尽管其他门商中有人眼热林尚沃的经商才能和高人一筹的中国话实力,但洪得柱随即发出了一道署有本人手记的通告,使得林尚沃永远被排挤出了生意圈子。事情已过去了四五年之久,这期间洪得柱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林尚沃的消息。
“这么说来,朴大人是来寻找我原来的手下伙计林尚沃的喽?”洪得柱满面窘色地看着朴钟一。
“是,是的。”朴钟一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您找他有什么事情吗?”洪得柱很奇怪。
“这件事,只能找他本人,别人告诉不得。”
“……是件重要的事情?”
“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对林尚沃性命攸关的大事。”
“可是,”洪得柱打断了朴钟一的话头,“那货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以前是在我这儿干过,现在他在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您派他去做什么事情了?”“派他做事?”洪得柱索性亮底,“赶出去了。”“赶走了?”“我带了他三年左右,见他有点经商的才干正想让他独立,发现他手脚不干净,竟敢贪污公款,就赶了出去。”
老底已揭,洪得柱又试探着问:“朴大人找他,难道是因为林尚沃让您也蒙受过损失?”
洪得柱这话一出,朴钟一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我可不是为这种事找他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您在这里是找不到林尚沃的了。”
二十二
“是,是吗?”朴钟一失望地起身要走,又看了看洪得柱,“方才您说过,他手脚不干净动过公款才赶他走的,那笔公款的数目?”“……也不是什么大数目。”事情虽说已过了五年的时光,洪得柱对林尚沃仍耿耿于怀。
“那笔公款是多大数目?”朴钟一再次和颜悦色地问。“也不是什么大数目,不过您为什么问起这个?”朴钟一马上笑着接道:“……我想替他还上。”“替他还上?”洪得柱大惑不解,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是的,”朴钟一点点头,“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连本带利一块儿还您。林尚沃这个人,究竟挪用了您多少?”“这个……是250两。”洪得柱无可奈何地说。朴钟一慢慢地说道:“这样好了,我替林尚沃把钱还上,250两的本,再加上50两的利钱,我总共还您300两。”
朴钟一说着,立即从随身携带的笔筒里抽出毛笔,另外又掏出一张银票。朴钟一拿出一张长六七寸、宽二三寸的银票,给毛笔蘸了墨,在上面写道:给银300两。在银票中间写完金额,又在右侧写上日期和姓名:七月十二,开城商人朴钟一。
银票的左侧,一般要注明支付日期,但朴钟一并未加注日期,也就是说,他开出的是一张特别银票,持票人只要需要可在任何时候要求支付。银票填完,朴钟一从中间以“Z”字形撕开,两人各执一半。注有债权人姓名的一半称男票,另一半则称女票。男票的执票人要求付款时,债务人会拿出自己所保管的女票与男票对验,并支付票面金额的现金。朴钟一将写有本人姓名的男票递给洪得柱,说道:“无论何时,只要您需要,小人将随时为您足额支付。”
当天傍晚。朴钟一替林尚沃还完债,就走出了洪得柱的店面。洪得柱一面送客人出门,一面对客人说:“在这义州城里,您恐怕是见不到林尚沃的,不过听说在南城根下的村子里,有一些林姓人家世世代代聚居在那里,您不妨到那儿看一看,或许能找到林尚沃的住处……”
朴钟一只好按照洪得柱指的那条道,去城南根下找林姓人家聚居的那个村子。
林尚沃从洪得柱那里被赶出后,再也无法回到义州的生意圈子。他上有老母,下有年幼的兄弟,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去做沿街叫卖的货郎,肩背木梳、搪瓷、木器、农具等手工产品和盐巴、山参之类的地方特产奔走于各集市之间,沦落为赶集卖货的小买卖人。
雪上加霜的是两个年幼的弟弟,大弟弟在甲戍年因传染病死去,接着小弟弟也以同样的原因夭折,生活对于林尚沃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骨肉之亲的接连亡故,使林尚沃痛感人生无常。虽然他的身体在无可奈何之中重新背起了背架奔波于集市之间,但他的心却已远离了世俗。这时,林尚沃年方26岁。
以货郎之身空耗着青春岁月,倍感人生无常,林尚沃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对于他来说,人生就是一场虚梦,街上叫卖的过活方式就是艺人们的粉墨登场。
每年五月的乡村集市,到处是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高声叫卖的货郎和胡乱吆喝的贩牛客,自然也涌集了众多前来赶集的人们。于是,小丑们和杂耍客们也活动起来,欺行霸市的地痞无赖们也纷纷前来凑起热闹。林尚沃每次在集市里看到小丑们的表演,都深有感触。
二十三
在集市上表演的艺人,有表演假面戏的,有踩钢丝的,有翻地滚的,玩杂技的,也有说打鼓书的,林尚沃最爱看的是假面戏。每次看到戴了面具扮作两班和新娘的小丑玩大变活人戏法,林尚沃心里总是抹不去那种浓浓的感觉,似乎人生就是一场戴着面具你来我往的假面戏。
戴上两班的面具就成了两班,戴了新娘的面具就是新娘。所谓人生亦不过是这样一场假面戏而已。每次在集市上看到戴着假面具的小丑艺人,林尚沃都会陷入一场深思。
人生不过是一场假面戏。而每个人就像魔术师手中做着各种无稽游戏的傀儡。想到这些,林尚沃突然抛掉了装满了盐巴、鲜鱼之类特产的背架,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踪影。
林尚沃所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金刚山中的秋月庵。
10年之后旧地重游,感觉大不相同。这座寺庙,以前是他读书的学堂,而此番归来已成为寻求真谛领悟人生的道场。当年教他识字的法天师傅仍在,驻锡秋月庵的石崇大师照旧住在那个偏僻的小房子里。
10年之后重逢,石崇面对倒地三拜的林尚沃依旧视而不见地原地坐着问道:
“你的刀还在吗?”
10年过去,人已老,身已瘦,惟有声音依然那么洪亮。
“在。”“没有生锈发钝?”“锋利如旧。”“那你拿给我看看。”俯跪在地上的林尚沃听了石崇的话,马上直起身子,呼地放下双手。屋里的石崇马上又问:
“你那把刀究竟杀过几个人?”“尸首我已给您带来了。”“既已带来,那就拿到这里来。”
林尚沃从身后的网兜里掏出一双草鞋,双手捧着,登上台阶,走到廊下。进得屋来,把一双草鞋双手献给静静坐着的石崇,石崇却大声叫道:
“去关门,你这小子,凉风都刮进来了。”
第二天,林尚沃以法天为师剃度受戒,法名道元。这个法号,却是破例由石崇大师亲自为他取的。于是,诞生了一个新的修炼者道元。时间是1804年,林尚沃年方26岁。
开城商人朴钟一找到南城门下的林家村,终于打听到了林尚沃的下落,第二天他就上了金刚山。能不能找到林尚沃,关系到他作为商人的命运。他身上有件东西,必须找到林尚沃,当面交给本人。如果找不到林尚沃,从而又不能把那件东西亲手交给本人,朴钟一作为商人的能力将会不被承认。
经历千辛万苦,朴钟一终于获知林尚沃已在一年前出家为僧。这一年间,或许林尚沃又到了其他寺刹,但朴钟一只能到金刚山的秋月庵去找。
沿着陡峭的山路,朴钟一终于登上了山顶。
朴钟一终于在当天下午见到了林尚沃。为了避开众人的耳目,会见是在庙后的树林里秘密进行的。
“请问您找谁?”
僧人双手合十,手握念珠,一边和朴钟一搭着话,一边还在不停地捻动念珠。“我找一位曾在义州做过商人的人。”
二十四
僧人马上接过话头,说道:“要谈论一个生意人,您该到集市去,何必到这儿来?这里住着的,只有剃了头的僧人。”
朴钟一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年轻僧人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动摇之色:“法师,我来到这座庙宇,是为了找一个名叫林尚沃的人,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
“不认识,”僧人双手合十答道,“我不认得一个叫林尚沃的人,南无观世音菩萨。”
僧人做出马上就要转身走掉的姿势,可朴钟一哪能就此罢休:“法师如何称呼?”
“……小僧法名道元。”“我问的不是法师的法名,是法师的俗名。”
僧人转过身正面盯住朴钟一的脸,目光炯炯,仿佛能看穿人的心灵。
“施主何故问起出家人的俗名?”“法师或许可以那么想,可这件事对我却至关重要。为了找这个叫林尚沃的商人,我找遍了义州城里所有的商家,包括一个叫洪得柱的人所开的店面,最后在南门楼下的林家村找到了林尚沃的老母亲,这才得知他落发在秋月庵。”朴钟一有意提起林尚沃老母亲的事情,想由此来打动他的心:“林尚沃那人的老母亲可真惨,正在挨家挨户地上门讨饭呢!”
说着,朴钟一故意瞟了僧人一眼,但僧人依旧表情淡然。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僧人终于开了口,“施主找那名叫林尚沃的人到底有什么事情?”
“有件要紧的东西急着送给他。”“是件什么东西?”“不见本人是不能说的。”“就那么重要?”僧人紧盯着朴钟一。
“当然重要。这件东西对我来说固然非常重要,但对于那个叫林尚沃的人就更重要了。法师,我是刚刚从大清国京城北京回来的,当年法师不也跑过北京么,您肯定清楚跑北京的路是多么危险,多么辛苦。”
“是的,”僧人捻动念珠的手停下了,然后嘴里吐出了沉重的一句,“小僧正是林尚沃。”
僧人亲口说出自己就是林尚沃,朴钟一马上追问了一句:“您就是在义州做过生意的林尚沃?”
“是的。”
僧人吐露自己身份的话音甫落,只见朴钟一猛地站起来,在林尚沃面前跪地行礼:“大人,请受小人一拜。”
这回轮到僧人道元,不,是林尚沃,张惶了。虽说林尚沃已削发为僧,但毕竟朴钟一看上去年龄要大得多。一个素昧平生、初次见面的人向自己行如此大礼,使林尚沃颇感手足无措。“您这是……快请起!”
林尚沃上前扶起,朴钟一又弯腰行礼道:“终于找到大人,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朴钟一在背兜里摸索着,掏出一件什么东西,双手递到林尚沃面前:“大人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林尚沃接过一看,原来是件绸缎缝就的衣物。一件白色的绸衣,还散发着幽幽的香气。闻到那香气,林尚沃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把衣服打开,林尚沃一眼看出,这白绸衣是中国女子常穿的内裙。
二十五
林尚沃突然慌了起来。
一个已脱离尘世的僧人手中怎能拿着女人的衣服,况且还是留有女人体香的内裙?
“请把它拿走罢,”林尚沃把衣服递回给朴钟一,“我现在已是个出家的沙门。”
朴钟一也慌了,双手急摆着说:“不……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朴钟一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请您把衣服完全打开。”
林尚沃重新把衣服打开。因为是女人的贴身衣服,手感很柔,似乎还带着女人的温热体温,散发着女人的幽幽体香。等把衣服完全打开,林尚沃大吃一惊:白绸内裙上的字迹怎么如此眼熟?那显然是自己的笔体,自己的亲笔。
“义州商人林尚沃”
林尚沃马上知道了这内裙的主人。张美龄,没错,这衣服的主人就是张美龄。林尚沃看看朴钟一:这白绸内裙怎会到了这位开城商人的手中?五年前,与张美龄分手的前一夜,作为信物在这衣服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可它怎会到了这人的行囊中?
林尚沃面带惑色地问朴钟一:“这件绸缎内裙是如何到您手中的?”
“我倒是想先知道,这内裙的主人是谁,内裙上的字又是谁写下的?”
林尚沃慢慢地答道:“这七个字是我亲手写下的。”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朴钟一拍膝大笑,“这下好了,现在该我做的事情总算做到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一位家住义州、名叫林尚沃的商人,然后把这内裙还给他。但我还有件事必须做到。”
说着,朴钟一从行囊中拿出笔筒,又掏出一张银票,在中间填上“纹银伍仟两出给票”,并在银票的右侧写上当天的日期和债务人,也就是他本人的名字。开具银票,一般只消写上自己的姓氏即可,朴钟一不但写了自己的全名,还在手记的位置上加盖了印章。银票开完,从中间按Z字形撕开,盖有本人印章的一半交给林尚沃,另一半则自己收起。
跑过很长一段时间生意的林尚沃知道,凭票能够如数支取与票额相等的现金。
朴钟一开出的5000两在当时是一个天文数字,如果以米价计,可以买到四五千石大米。
纹银5000两,朴钟一为什么会豪爽地支付给林尚沃这样一笔巨款?
“我来见林大人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还这件内裙,一件是向您转交这笔钱。现在,我在义州要做的事都做完了,现在,我可以放心回老家了。”
“且慢,”林尚沃一把拉住转身就要下山的朴钟一问道,“究竟为什么要给小僧送来这东西还有这钱,其中情由小僧还蒙在鼓里呢!”
“个中就里,敝人同样一无所知。”朴钟一笑道,“我只知道,在北京有人一直在寻找林大人,见到来自朝鲜的使臣和商人,逢人便问是不是林尚沃,如果不是,便问认不认识林尚沃。一连几年寻林大人而不得,最后终于托我来办这件事了,说是找到林大人必有重酬。如果我找到林大人并转交了内裙,拿到内裙的人前往北京,确认就是林大人本人,我可以在北京商界得到很大的好处。那个一直在北京寻找林大人的人还拜托我,见到林大人代付5000两银子。那人还希望林大人接到衣服和银子立即带着衣服赶往北京,他非常渴望见到您。”“找小僧的那位究竟是谁?”
二十六
“我也是不甚了了。托我找林大人的人,是北京的一个药材商,长期做中药生意,他也是受人
之托,一再嘱咐我悉心查访林大人的下落。如果您愿意,不妨和我一道去北京。北京有个人把林大
人视为终身恩人,而且那人说不定是个控制着北京商界的头号大人物呐!”
“可是,我现在已是出家人之身,尘世的些小因缘、金钱财宝,都已经与小僧全不相干。所
以,这些我不能接受,还是请您把它们带回吧。”
林尚沃刚要把手中的银票和作为信物的内裙退回,朴钟一一蹦老高,两手直摆:
“衣服扔掉也罢,烧掉也罢,那是林大人的自由,因为那已经不为我所有了。另外,那银票也
随您扔掉,烧掉,或是布施给佛刹,与我无涉。”朴钟一的话滔滔不绝:“林大人现在的确是穿着
僧服出现在我的面前,但在我的眼里,您的形象仍然不是一名法师,而是一个辗转满洲大陆的湾
商。我是说,不仅佛道为道,我们这种生意人也自有其道。再说,我到南城门外林家村所看到的,
是一幅非常凄惨的景象。”
说到这里,朴钟一不由得顿了一顿,沉默了半晌后才把话接下去:“林大人的老母亲正在挨家
挨户地上门讨饭。人们指着林大人的老母亲说的话,我全听到了,说是这老奶奶的儿子们都死了,
她的丈夫也早已故去,剩下惟一的儿子有一天也从集市上销声匿迹,出家为僧??法师。”
朴钟一忽然一改“林大人”的称呼,径呼“法师”:“法师自己想想看,究竟是哪种做法更
对?是让老母亲挨家挨户上门乞讨苟延性命,自己却把它当做前生之事而一概视而不见,一头扎进
深山老林出家为僧,还是马上脱掉这身僧衣,下山奉养老母以尽孝道,两肩挑起一个经商世家的重
任,使它成为当代朝鲜首屈一指的商人家族?孰对孰错,何去何从,请法师自斟自量。”
朴钟一站了起来。
朴钟一又说道:“您也明白,5000两银子,这不是个小数目。5000两,足以让您再次独立为
商,东山再起。人生在世,机会只有一次。”
朴钟一接着说:
“有些话本来我是不准备讲的,但既然话已到此,我还是干脆说了吧。在我四处打听林大人消
息的那段时间里,我遇到了一个叫洪得柱的人,还到过他的店里。从他那里,我听说林大人因为挪
用公款而被赶出了义州商界。听说之后,我已经替您还上了那笔公款,而且加算了利息,现在再也
不会有人来追究您要把您赶出商界了。您已是自由之身,尽可以无所顾忌地再次出山经商了。”
朴钟一挺身,整衣,一脸庄重:“我替林大人还债,不过是个礼节,从现在起我要奉林大人为
生意场上的兄长。小人就要告辞了,今后林大人就是小人的兄长,小人的东家。”
在出家两年零两个月之后,僧人道元离开寺院,重新成为湾商林尚沃。回到家中,他所做的第
一件事就是派人寻找朴钟一。
是朴钟一给林尚沃一笔5000两银子的巨款,使他东山再起,重返生意场。临别时,朴钟一曾整
衣肃容对林尚沃说过这样的话:
“从现在起,林大人就是我生意场上的兄长。以后,林大人就是我的兄长,就是我的东家。”
他还对林尚沃说:“如果您愿意,不妨和我一道再赴北京。”林尚沃找到了朴钟一,一同来到
了北京。二十七
按照朴钟一的请求,他把张美龄那套内裙带上,在贡品深处藏得严严实实。林尚沃此次北京之
行的主要目的,与其说是去做生意,莫如说是去会见一个人,一个把林尚沃当做终身恩人的人,一
个据朴钟一推测应当是现居北京、可能身为大清国头号商人的人。
要见到这个人,最关键的是要收藏好自己写给张美龄的见证信物。
“义州商人林尚沃”
原来的销售网络依然故我。在熟悉的小客店里落下脚,跟原来打过交道的药材商取得联系,马
上涌来一群中国商人。林尚沃落脚的地方照旧是前门大街。
生意两天即告了结。
等林尚沃以超出预想的高价将红参全部出手的那天晚上,早就等待这一时刻的朴钟一对林尚沃
说道:“现在,兄长应该去一个地方,和我一道。”
林尚沃从贡品中取出深藏在里面的那件张美龄的内裙,单独包好,随着朴钟一上了街。
朴钟一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叫作“同仁堂”的中药房。这家药房颇有历史,创于17世纪,林尚
沃走北京的当时仍是北京规模最大、最有名气的药房。走进药房,朴钟一对林尚沃说:“您先在此
稍候,大哥。”朴钟一走到柜台前,和伙计说了些什么,然后从后门消失而去。
经过一段比预想要长得多的等候,朴钟一才再次露面。他看上去颇为激动,整个脸都涨红了:
“早就听说这些家伙们疑心重,没想到居然??大哥,您随我来吧。”
朴钟一满脸不快,嘴里嘟嘟囔囔地在前面带路,两人打开后门,沿着一条窄窄的通道走过去。
通道的尽头有间房子,看上去像是药房掌柜的个人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身穿传统的
中国服装,后脑勺结着长辫子。
“大人,”朴钟一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首先开口,“我把林大人请来了。”胖男人却一动不动,
就那么坐着,大刺刺地打量着林尚沃,脸上的表情充满怀疑。这怀疑的神色又让朴钟一涨红了脸,
不满意的话险些出口:“这位就是居住义州的朝鲜商人林、尚、沃,就是大人一直在寻找的那
位。”
朴钟一补充过后,胖男人依然表情木然地盯着林尚沃的脸一言不发。朴钟一有些发急,连忙催
促林尚沃:“大哥,您把带来的衣服拿出来给他看看。”
林尚沃拿出随身带着的张美龄的内裙,放在桌子上,朴钟一马上上前,一字一字地指点着内裙
上的七个字大声说道:“大人,这位就是上面所写的义州商人林尚沃!”胖男人向林尚沃开口发
问:“您就是林大人?”“是的。”
“到眼前为止,我已经见过三个自称是林尚沃的朝鲜人,但他们都不是真的林尚沃,全部是冒
牌货。所以,大人能否在这里把这七个字重写一遍?自古道,脸面骗得过去,字迹却骗不了人。笔
体和手记这些东西,别人是无法模仿的。”
林尚沃理解胖男人的意图。他决定按照中国人的要求将内裙上的七个字在纸上重写一遍。似乎
早有准备,桌上摆放着纸和笔。二十八
林尚沃提笔。
林尚沃开始写内裙上的七个字。“义州商人林尚沃”
胖男人慢慢抬起头说道:“您带来的这个人不是林尚沃大人。他也不是真的林尚沃,而是一个
冒牌货。”中国人慢悠悠地倒上一碗热茶,一边品一边说道:“您带来的这人,是我见到的第四个
冒牌林尚沃。所以,还是请回吧。”“您为什么这样讲?凭什么说我不是您要找的林尚沃?”“那
是因为您写的字与衣服上的字笔法不符。如果不信的话,希望您自己亲眼仔细看一看。”
林尚沃忽然有些惶惑。
我写的字与绸缎内裙上的字笔法不符?这怎么可能?这绸缎内裙,显然就是五年前我和张美龄
分手时写下我故乡和姓名的那件内裙嘛。
林尚沃这才对着放在桌上的内裙上的字仔细打量起来。林尚沃只是从朴钟一手里接到了这件内
裙,却从未正正经经地打开核实过自己写下的字迹。因为那时林尚沃还是一名出了家的沙弥,查看
女人内裙是比贪恋女人肉体更为严重的事情。
仔细察看过绸缎内裙上写着的字迹,林尚沃忽然大吃一惊。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一直在一旁注视着林尚沃一举一动的朴钟一性急地插嘴问。这字
迹,不是我的笔体,这字不是我写的。”林尚沃低声自言自语。这下,朴钟一可真给闹懵了:“真
是匪夷所思。您说什么?这字居然不是大哥写的字?”那字迹显然不是林尚沃的笔体,虽然已极尽
模仿之能事,但毕竟不是林尚沃自己的笔法。“您再仔细瞅瞅,大哥,别是您看错了吧?!”“你
看我像个连自己的字都不认识的人吗?”林尚沃淡淡地反问道。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用朝鲜话交谈着,胖男人却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独自在那里默默喝
茶。
林尚沃双目直视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国人:“大人,衣服上的字的确不是我写的,所以,这件绸
裙也不是我所遇见的那女子的那件内裙。”
听了林尚沃的解释,中国胖男人依旧默默喝茶,一声不应。
“如果是大人把这衣服交给他的,那么,大人才是真正行骗的人。您给他的不是原来那件内
裙,而是一件冒牌货。这衣服上写的字,也是模仿了我的字迹,虽然模仿得很妙,但的的确确不是
我写下的。”
林尚沃口气温和地继续问道:“那么,真的内裙究竟在何处呢?”
听到这里,一直在默默喝茶的中国人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房间一个角落的壁橱前,打开橱门,
拿出三四件没有叠起的散乱衣服,走过来放在桌上。林尚沃与朴钟一见到那些衣服,不由得愣住
了:桌上散乱地摆开的,是些一模一样的内裙,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衣料。中国人随意地把那些衣
服翻了翻,每件衣服的同一个部位都写着字体相同的七个字。都是一些冒牌货,不过上面模仿林尚
沃笔体的字却惟妙惟肖。
“要找到义州商人林尚沃大人可不是件容易事。”直到这时,中国人才面现微笑,“我叫王造
时,很抱歉迟迟未能向您致意问候。最终您会明白,寻找林大人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要在
朝鲜找到一位林大人,其难度不亚于在黄河的沙滩上寻找一枚小针。何况,我又从未见过林大人,
难以辨别孰真孰假。出于无奈,我才想起了这个办法。”
二十九
他指指那些复制得一模一样的衣服:“来到我面前的那些冒牌林大人,只懂得模仿写在衣服上
的假字迹,能够说出衣服上的字不是自己的真迹的,只有大人你一个。”
中国人特有的疑心表现为中国人特有的审慎。中国人的商业触角之所以能够伸遍全球,正是由
于这种审慎。
“不过,还有件事情。”
药房掌柜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壁橱前,打开橱门,从深处掏出一只木盒,走回来把木盒
放在桌面上。从他那轻拿轻放的小心劲儿不难看出,盒子里存放着什么重要的物事。他打开了盒
盖。
林尚沃朝他打开盖子的盒子里看了看。
里面是一套雪白的绸衣。这内裙才是真本,才是真正属于张美龄的内裙。林尚沃一眼看出,那
才是张美龄那天晚上所穿的内裙。
中国人展开衣服,露出写在内裙上的字迹,仔细查对林尚沃方才所写的字是否与内裙上的字笔
体相符。
“贾道”
中国人将经商之道称为“贾道”。我们把从商称做“商道”,中国人则把它称为“贾道”。这
是中国商人们自古就使用的用语,特别是明朝以后,“贾道”已定位为一种价值观。朝鲜商人视信
用为商道第一要旨,中国商人的贾道的第一要旨却是审慎。中国人有个特点,即便是自己的亲属也
不轻易相信。他们对待商人,首先察看他是否具备商人的资质,而察看的手段则是反复不断地观
察、怀疑、试探。因而,中国人是把“良贾”与“鸿儒”相提并论的。他们认为,信用可经日积月
累逐步培养,而察看一个人是否具备商人的资质,却可以洞穿一个商人的天性。
把林尚沃刚刚写下的字与写在真正绸衣上的字迹做过缜密甄别之后,中国人终于露出了满面微
笑:“终于找到林大人了!大人,真没想到,我四处奔波寻找林大人整整三年,却这样与大人见了
面。”
第二天下午。
林尚沃落脚的小客店前,如约来了一辆人力车。林尚沃与朴钟一坐上人力车,车夫马上拔腿拉
车前行。
人力车拉着林尚沃与朴钟一,经过箭楼进入城内,马上就看到了前门。
人力车在守卫正阳门的护门军卒面前停了下来。
林尚沃与朴钟一感到非常紧张,但拉车的苦力上前跟军卒说了句什么,林尚沃一行当即被顺利
放行。
人力车拉着林尚沃与朴钟一,大摇大摆过了正阳门。过了正阳门便是禁区。
进入内城,可以看到远处皇帝的庭院景山园的石山。
人力车在一个府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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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这时,天色已黑,王造时从中门内走了出来:“不好意思,大人,让您久等了。”王造时手里
提着一盏引路灯:“我们进去吧。”
两人经过中门,走进内院。内院里有一排石灯,里面的长明灯把黑暗中的院落照得透亮。
内房的装饰更是极尽豪奢,王造时把两人引进内堂,说道:“朴大人先在此稍坐片刻,请林大
人一个人先随我来。”朴钟一只好单独留在那里,林尚沃一个人随着王造时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去。
不知从哪儿传来纤手拨弄的琵琶声。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屋顶装饰着鳞光闪烁的金箔,
大厅里放着一只用白蜡做成的烛台,烛台上点着红色的蜡烛。
王造时指了指一张空椅子:“请坐在这里稍候。”林尚沃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请稍坐,一会
儿就会来人的。”王造时郑重地说完这话,便径自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了林尚沃
一个人。大厅宽敞而豪华,可能是用来接见客人的。就在这时,林尚沃座位后面垂挂着的门幔被掀
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因为是在座位的后方,林尚沃开始丝毫没有察觉到。发觉红蜡烛的火苗在
随风摇摆时,他马上知道,有人进来了。林尚沃扭头看了看身后,有个人正在撩开紫色的绸缎幔帐
悄悄走进大厅。
林尚沃下意识地离开椅子,躬身就要站起来。影子般无声无息溜进大厅的那人却马上低声开口
发了话:“别起来,林大人,您就那么坐着吧。”
林尚沃保持着那种非坐非立的姿势,转身与来人打了个照面。那里站着一个团扇遮面的女人。
女人的脸被团扇遮掩着,林尚沃虽然看到了女人的一双眼睛,却完全看不到她的面容。女人的一双
眼睛也直视着林尚沃的面孔。“大人”,女人依然以扇遮面,站在那里,娓娓说道,“这么多年过
去了,您一点也没有变,大人,不,您看上去比以前更健壮、更威风了,大人。”女人的声音在微
微发颤。林尚沃心中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女人。那是一个典型的美人形象,长长的秀发从中分开飘向
两旁,精美的饰物缀于发间,身着一袭以长袖闻名的传统宽袖旗袍。这种旗袍,是一种大清特有的
服装,从腋下开始用一种特制的绳扣扣起来。
“您是——”林尚沃问话时依然保持着那种非坐非立的姿势,而女人回答的声音也在微微发
抖:“??您不认识我了吗,大人?我可是一眼就认出您来了。虽然已过去了五年,但五年的岁月
并没有改变大人的容貌。”
直到此刻,林尚沃才发觉女人的嗓音如此耳熟,女人的体香如此熟稔。但女人仍旧以团扇遮掩
着自己的面容,让他不敢确切判断这女人究竟是谁。
“五年了,这五年里,我不曾有一天忘记过大人。五年的岁月已然流逝而去,但大人却仍是我
的先生,我的主人。”女人把遮面的团扇慢慢移开,走到正在白色烛台上燃烧的红蜡烛前,让林尚
沃把自己的面容看个清楚:“难道这样您还看不出我是谁吗,大人?”林尚沃看着女人取掉团扇后
露出的脸,突然感到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张美龄,撩开幔帐走出来的是张美龄。没错,正是她。林尚沃呆呆地看着张美龄。
三十一
初次与张美龄相遇时,她还是个15岁的姑娘,但已出落得倾城倾国,美丽的容姿堪称天下绝
色,所谓天上可有,人间难寻。五年的岁月过去,张美龄美丽如昔,而且,由少女而贵妇,身体不
再那么单薄,更显一种丰腴之美。“大人。”
女人的脸上有什么发亮的东西在滴下。那是泪水。“大人怕不是已经把我忘掉了吧。还认得我
是谁吗?”“??当然认得的。”“那么,”女人双手合十,“请受小女子一拜。”张美龄双手合
十,身体深深地俯了下去。
林尚沃慌忙地上前拦住:“千万别这样,这怎么使得。”
张美龄抬起被泪水打湿的脸,看着林尚沃:“大人,五年前,是大人为我赎身,救下我一条性
命。如果不是大人相救,我恐怕早已投河自尽成了冤鬼。我的人永远是大人的,无论是生是死。大
人永远是我的主人。大人对我的恩德,我可是未曾有一天忘记。”
施恩于人决非易事,但更难的是对他人的恩德永志不忘。从这个意义讲,张美龄也是一位重恩
重义之人,一个义人。“既然大人仍是我的主人,就应该受我一拜。您请坐。”林尚沃在椅子上坐
下。张美龄马上恭恭敬敬地屈膝跪下,在没有铺垫任何物事的地面上深深地俯身行礼。林尚沃想去
阻拦,已来不及。行过大礼,张美龄在林尚沃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林尚沃离开北京后,她没有像
林尚沃想像的那样返回老家,而是继续留在了北京。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这人地两生的北京独
自支撑下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迟早有一天找到自己的主人林尚沃,他兴许什么时候会再次作为商
人从朝鲜再来北京。不知不觉中,张美龄心中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已发展为爱恋之情。于是,张
美龄把临别前最后的一夜林尚沃留给她的信物珍藏起来。“义州商人林尚沃”林尚沃在她的绸缎内
裙上留下的七个字,成为惟一能够使张美龄睹物思人的信物。但林尚沃留给她的银两,不到几个月
很快就用完了。张美龄在北京东奔西走,希图有个落脚之地,但四处碰壁,始终没有找到一份工
作。北京的确是天下第一大城,但在这中国的都城,到处充斥着男尊女卑的思想,女人只能被看做
男人的玩物,孑然孤身的张美龄是不能在这里得到自立的。张美龄绞尽脑汁,终于福至心灵。她决
定女扮男装去试一试。如果能够打扮成男人,去店里做伙计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张美龄马上买来男
人们常穿的长袍。她虽说身材纤细而高挑,是典型的中国美人,一经打扮,马上由一个豆蔻年华的
美少女变成一个长衫美少年。终于,她在同仁堂中药房前看到了药房里贴出的要雇用一个跑腿伙计
的招贴。招贴的内容让她眼睛一亮。同仁堂中药房是北京首屈一指的大药店,如果能在那儿找份差
事儿,不就更容易遇到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来北京的义州商人林尚沃吗?但要在举目无亲的陌生城
市北京让人挑中自己做店员,难度不亚于登天摘月。思来想去,张美龄决定先设法打听中药房掌柜
的姓名。当她得知掌柜叫王造时后,马上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王冠英。因为,中国人特别重视血缘或
家门之类的东西,对于同姓人有一种无由的好感。由少女张美龄改变为少男王冠英,她非常顺利地
成为了一名中药房的伙计。
三十三
张美龄知道,用兑了醋的热水擦拭出过汗的身子,皮肤会因醋的挥发性而骤然紧张引起收缩,
从而产生降低体温的效果。
周夫人苏醒过来,见张美龄正在为自己擦身,便问:“热水加醋擦汗的办法,你是从哪儿学到
的?”
“小时候,”张美龄为周夫人擦拭着身上的汗水,顺口便答,“跟母亲学的。”
话一出口,张美龄马上意识到一件令人懊恼不已的事情。方才,因为情况紧急,居然忘记自己
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张美龄犹犹豫豫的神色马上被周夫人敏锐地看在眼里。
又过了几天。
一辆人力车来到中药店门前。是光禄大夫的正房周夫人传话,让张美龄坐人力车速到周府。张
美龄赶到时,周夫人已进了浴室。
“太太吩咐,让你到浴室去。”张美龄按照婢女的传话走进浴室一看,周夫人已经脱得一丝不
挂,木式浴室里灌满了热水,热水里倒进了许多食醋。
“我叫你来,”周夫人泡在热水里,看着张美龄,“是想让你给我洗洗身上。自从前几天你用
了兑了醋的热水为我擦身之后,我的身子感觉轻松多了,心情也好了许多。所以,我想让你再为我
洗一次。”“可是??”张美龄欲言又止。如果都是女人,女人为女人擦身当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可自己毕竟还是男装打扮呀!“还犹豫什么?你也把衣服脱了吧,要不,你怎么来替我擦身?”周
夫人催促着犹豫不决的张美龄。周夫人发出的让张美龄脱衣服的命令充满了威严,尽管张美龄身着
男装扮为男人,尽管男女有别,张美龄却无法抵抗这命令,让她脱也就只能脱。可是,张美龄紧张
了。如果脱了衣服,自己也就露出了真面目,自己以女儿之身扮作男人的秘密也就不揭自破了。
“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呢?你是不愿给我擦身是不是?”“不,不是的。”张美龄连忙矢口否认。
“那你为什么不脱衣服?”
“太太。”张美龄近乎哀求般地看着周夫人,夫人却故意高声道:“上次我可没让你做,是你
主动用醋水替我擦身的。多亏你,我才从昏迷中醒过来,现在我不过请你像上次那样再为我擦一
次,你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太太,”张美龄说道,“擦身,我会为太太效劳的,只是千万不要
让我脱衣服。”
“为什么?”周夫人尖声问,你把我当妈妈不就行了吗?快,快脱衣服!我衣服脱得太久,都
打寒噤了。”张美龄实在是进不得退不得,难堪之至。一旦脱下衣服,自己的女儿身就要暴露,女
扮男装欺骗光禄大夫正房夫人之罪也就暴露无遗。就在这时,周夫人忽然哈哈放声大笑起来:“你
为什么不敢脱衣服,真正的原因我是知道的!”
一忽儿一本正经,满脸怒气,一忽儿又乐得开怀大笑,周夫人的样子真让张美龄琢磨不透。
“把你的手伸给我看!”
三十四
周夫人一边伸出自己的手,一边命令张美龄。张美龄把手伸过去,周夫人一把抓住,抚摸着
说:“这么秀气的手,我还是头遭见呢!”
“你这手哪里是手,简直就是精雕细刻的工艺品。这样的一双手,怎么会是男人的手呢?”周
夫人眯着眼,打量着张美龄的脸,“不光是手,哪一块又不秀气呢?看看这脸蛋儿,这身条儿,这
屁股儿!还有这嗓音,这走相!”
周夫人忽然用力攥住张美龄的手,好似抓住一个企图逃跑的人一样让她动弹不得,而后一字一
字地说道:
“你骗得了别人,可糊弄不了我这双眼!”
面带笑容,周夫人用手掬了一把热水,戏谑地朝张美龄脸上撩去:“你不敢脱衣服的真正原
因,是不是怕脱了衣服别人就会看出你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张美龄顿然原地僵住。
“就算你留了辫子,穿起长袍,扮成男人,也逃不过我这双眼。你那鼓胀胀的奶子是用什么束
起来的?就算你把胸紧紧地束起来扮成了男人,可用兑了醋的热水擦身能解乏这种过日子的偏方,
若非女人哪能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犹豫的,还有什么担心的?快在我眼前脱了衣服,还你本来
的女儿面目吧。”
那天,张美龄终于在周夫人面前脱下了衣服。衣服脱下了,她也就从王冠英重新成为张美龄。
这时,张美龄已女扮男装一年零五个月。沐浴完毕,周夫人问起张美龄女扮男装的缘由,张美龄把
自己家在绍兴,家中有一个酒鬼父亲,自己如何在15岁上被卖入娼家,以及被卖到北京之后的一切
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夫人。
听了张美龄的诉说,周夫人长叹一声,对张美龄说:“现在,你不必去药房了,我会对药房掌
柜说的。从现在开始,你就呆在我家里。所以,从现在起,你也不必再女扮男装了。”
从那天起,张美龄就不再去中药房,留在了周夫人身边。在周府,她不是下人,而像养女一样
和家人一道生活。
与幸福不期而至地降到张美龄身上相反,周夫人的病一天天重起来,各种良药几乎吃遍,病情
却丝毫不见好转。几度昏厥醒来后,周夫人把张美龄叫到跟前,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因为腹水淤
积,她的肚子已涨得像锅一样大,因而说起话来气喘吁吁:“趁我还没死,有句话我要对你说。”
“妈妈,”张美龄不呼太太而称妈妈,带着哭腔说道,“您不会死的,您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的病,我自己清楚。”周夫人叹息着,“要不了多久,我就要死了。在病床上躺了这么
久,什么死呀活的,现在我心里也淡了。如果我死了,你能到庙里为我烧烧香,我也就心满意足
了。可是,我却有件心愿未了。”“您说吧。”
“你愿听我的吗?”夫人睁开沉重的眼皮,直盯着张美龄。
“我会舍身舍命去做的。”
周夫人喘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身为周氏家族的正房,因为身体病弱而没能生下一个承继"
周夫人要张美龄做周家的偏房,也就是请她做自己的丈夫周炳成的第三房姨太太,代自己给周
家生一个儿子来承继香火。
三十五
周大夫经常过来看望卧病在床的正房夫人,所以,张美龄也从远处看到过这位周大夫的身影。
他已经年过五十,是一个典型的肥胖型中国男人。
“如果你能够代我生一个儿子,我一定会恳求老爷,把你扶正,不再做偏房而做堂堂正正的夫
人。这样,就算我死了,你也会成为周家的正房夫人。”
要张美龄去做偏房为周家生一个儿子,这不啻是周夫人的遗言。对这遗言,张美龄是无法拒绝
的。一个酒鬼的女儿,即便是做妾,能够被光禄大夫娶到家中也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了。
但是,张美龄的心,已经为爱情所占据,而这爱情的对象却是另一个人。那人是深深打动过张
美龄心灵的主人,是张美龄的先生也就是丈夫。林尚沃出了500两银子买下自己,使自己成为自由之
身,对他的爱,又如何能够轻易抹去?
自己女扮男装,咬紧牙关挺着一定要在北京活下去,不就是为了一线希望,为了迟早有一天能
够见到作为客商从朝鲜而来的林尚沃吗?
“可是,妈妈??”
看到张美龄欲言又止的样子,周夫人马上拉住她的手说:
“你要说什么,我已经知道。我知道你的心,你是在为那位曾救过你性命的朝鲜商人的恩德而
犹豫。你曾经给我讲过,你穿上长袍,女扮男装,全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会遇到那个男人。可是,你
听我说,一边是你在这里守身如玉,空自等着那个不知何时才能相会的男人;一边是你做了光禄大
夫的正房夫人,十倍、百倍地去报答你所受过的恩德,究竟哪一边更称得上大义?听我说,古言道
‘天地始者,今日是也’,良机莫失,失不再来。”
周夫人劝告张美龄不要拘泥于过去,拘泥于因缘,应该抓住眼前的这一刻。这番忠告打动了张
美龄的心,她决定接受周夫人的劝告。
知道自己已生命无几的周夫人,自然希望自己的丈夫趁自己还活着赶快与张美龄圆房。
到了合卺的日子,周夫人亲自为张美龄开脸化妆。化完妆,两人来到后院里供奉着地神和列祖
列宗的祠堂。周夫人是由侍女搀扶着勉强到达祠堂的。
周夫人和马上就要度过初夜的新妇张美龄双双拜过地神和守护家门的祖上神灵,然后点上了线
香。
取出火镰,点着干草,再用干草点燃线香,把香插到盛满香灰的香盒里,周夫人低声对张美龄
说道:
“快向神求告,求神佛保佑你生一个儿子!”
那天晚上,张美龄成为光禄大夫周炳成的第三房侧室。当时,张美龄年方十七。初夜平安过
后,周夫人随即进入昏迷状态,而且再也没有醒过来,几天后就魂归西天。
办完丧事,张美龄已经成为周府实质上的主人。下人们开始称张美龄为太太,而丈夫周大夫也
对张美龄宠渥有加。
成为周家新主人的张美龄,在家中第一个召见的是同仁堂掌柜王造时。
对于张美龄来讲,王造时也算是恩人之一。张美龄从中说项,让自己的丈夫给予王造时特别的关照。
“谢谢您,太太。”
在一度在自己手下做伙计、而今却已是光禄大夫夫人的张美龄面前,王造时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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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一次,张美龄传见王造时把自己一直珍藏在身边的绸缎内裙交给王造时,委婉地说:
“请您帮我寻找衣服上写着的这个人,花多少钱都没有关系,不过不要透露是谁在找他。”
王造时看了看写在绸缎内裙上的字:义州商人林尚沃“不管有什么事情,”王造时抱拳说道,
“我一定会把这衣服上写着的人找到,带到太太这里来。”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大人。”讲完别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张美龄长叹一声说,
“和大人分别已有五年,这五年里我没有一天忘记大人。可您是怎么回事?这期间,北京您来过几
次?”
张美龄抬起泪眼,看着林尚沃。
“北京,我一次也没能来过。”林尚沃答道。
“您是说,这是您五年来第一次来北京?”
“是,是的。”
“这么说,难道是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张美龄似乎猜到了什么。
林尚沃没有回答张美龄的问话。
正是为了张美龄的缘故,自己以贪污公款罪被赶出商界,沦落为沿街叫卖的小货郎,后来又在
四面楚歌中不得不上山修道。
可这些事情已经过去,林尚沃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必要在张美龄面前提起。
“费了多少周折都找不到大人,我还以为大人说不准再也不会来北京,永远不能再见大人一面
了呢。
“可毕竟再次见到了大人,小女子虽死无憾。虽则已然嫁作他人妇,但我终于有机会报答搭救
了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的人的大恩大德,真是谢天谢地。”
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林尚沃行礼谢恩后,张美龄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铃。
那铃是呼唤家中下人的一种信号。张美龄轻轻一晃,丁零零的铃声传了出去。
果然马上就有人答应。一个侍女从门里走出来,低头恭问:“是您唤我吗,太太?”
张美龄扭头看看侍女:“快去带公子来。”“知道了,太太。”侍女随即退出。
待侍女的身影消失后,张美龄打开桌子上一个小匣子的盖子,从里面掏出件什么。
林尚沃看看她掏出的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吗,大人?”张美龄指着那东西问。
那是一只鸡蛋,但不是寻常鸡蛋,而是一只染红了的鸡蛋。
“这不是鸡蛋吗?”
见林尚沃回答,张美龄笑出了声:“是的,大人。这是上了颜色的红蛋。您应该知道这红蛋是
什么意思吧?”
张美龄把那只红蛋递给林尚沃:“大人,这只红蛋我一直特意保管着,打算有一天见到大人时
把它献给您呢。”
红蛋。
染了颜色的红纸与鸡蛋同锅煮出的红蛋。生了儿子做红蛋分给四邻八舍,是中国特有的风俗。
那么,林尚沃想,是张美龄已经为光禄大夫周炳成生了一位公子?
“??是的,大人,”露着满面骄傲的微笑,张美龄开了口,“两年前,我生了个儿子。我马
上就会把儿子抱给您看的。”
帐幔的后面传来幼儿哭闹的声音,随后,侍女怀抱着幼儿出现在大厅里。
三十七
张美龄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一种母亲怀抱着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
能换走的宝贝儿子的喜悦,充满母爱的喜悦:
“这就是我的儿子,大人。我生了个儿子,正像已经过世的太太所说的,我已经生了儿子,周
家已经有了传宗接代的血脉。”
孩子在她的怀抱里哭闹起来。张美龄把怀里的孩子递到林尚沃手中:“您不想抱他一抱吗?我
生下这个孩子,但让这个孩子有幸来到这个世上的,不正是大人您吗?”
林尚沃接过孩子抱了抱。孩子穿着红衣裳。红色是中国人传统上喜爱的颜色。红色又是一种幸
运的颜色,能够为人带来幸福美满。孩子的脚上穿着一双绣有虎的身姿的皮鞋,是在祈祷孩子百病
不侵,借虎的力量驱除厄运。
“是的,大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完成了对已过世的太太许下的愿,而我自己也不再是周家
的一个小妾,而已成为正房夫人,大人。”张美龄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望着林尚沃说:“大人,
出身微贱的我,一个70两银子就被卖掉的酒鬼的女儿,现在已是光禄大夫的正房夫人,而所有这一
切幸福,全都是托了大人的恩德。”
抱在林尚沃怀里的孩子又哭闹起来,张美龄马上笑着说道:“快哄哄孩子吧。只要您一叫孩子
的名字,孩子马上就不会再哭的。孩子的名字就是大人写给我的那个名字,他的名字就叫尚沃。”
起死回生。
人的一生,命运就是这样玄妙,这样不可思议。
林尚沃曾因为张美龄的缘故而一度厄运当头,用他自己的话说,尝尽了各种艰辛苦涩,经历了
各种苦痛悲伤。但也正是因为张美龄的缘故,林尚沃又得遇起死回生的机缘。如果从未遇到过张美
龄,或是即使曾经相遇却不过把她仅仅视为一个欢乐场的女人,林尚沃或许能够得免一时的痛苦,
但也就只会在洪得柱的店铺里做一辈子的伙计,直到晚年才拥有自己的店面,以一个平凡的生意人
终了一生。
而张美龄,如果不是在娼家的第一个晚上遇到了林尚沃,显然将终身做一个人尽可夫的卖身女
人,而最终将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投河而死,悲惨地结束自己的一生。
林尚沃或许因为邂逅张美龄而平空尝尽了各种艰辛苦涩,经历了各种苦痛悲伤,但他最终成为
朝鲜首屈一指的贸易大王。同样,张美龄也经历了被父亲抛弃、被卖入娼家的一时苦楚,但正因为
与林尚沃神奇的邂逅,终于为光禄大夫周炳成生下一个儿子,又从而得以成为光禄大夫的正房夫
人。
张美龄之于林尚沃,是生命中的大恩人;而林尚沃之于张美龄,也是一生中的最大恩人。
自从通过张美龄结识林尚沃后,王造时就做起了林尚沃实质上的“伙计”。同仁堂的老板王造
时就是在北京当地替林尚沃出面的代理人(即伙计)。
这时的林尚沃已是名满北京。林尚沃带来的红参质量最佳,尤其是,去年人参歉收,整个北京
已经货源告罄。
就在这个时候,朝鲜的人参贸易大王林尚沃带着5000斤上好的人参随着陈奏使的队伍来到北
京。这一消息经由王造时的一纸通文,马上传向北京所有的药材商们。药材商们立即涌向朴钟一投自然也不会出面,实际来操作买卖的是朴钟一和王造时。
三十八
药材商们可以先看林尚沃带来的红参货样。这群长期与人参打交道的商人,只消一眼就本能地
感觉到,林尚沃这回带来的人参是上品中的上品,也就是极品。他们都急切地想知道,这极品的人
参究竟会开出一个什么样的价钱。
当时,与中国人做交易,并不是一对一去单个做,而是买卖的代表经过激烈地讨价还价最终定
出一个公告价,以一揽子交易的方式进行的,觉得价格不合适的人就不参加这笔交易,而到别人那
里去成交。
“究竟带来了多少人参?”“价钱是一斤多少?”
中国商人们已经禁不住心中的揣测,不住地向朴钟一和王造时问这问那。
等第二天中国商人们来到同仁堂门前看到那里张贴出来的公告价时,忽然齐刷刷地愣住了。他
们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告示上写着:
“人参一斤,银40两。”中国商人们瞠目结舌。
过去的人参价格都是一斤25两银子,而眼前这价格简直是贵得离谱。纵然是人参歉收,缺货走
俏,到目前为止也从未出现过一斤超出30两的情况,这几乎已经成为长期的惯例。
但现在,这长期的惯例竟然被打破了。他们堂而皇之地贴出了每斤40两的公告价。即便每斤要
价30两,也算得上几百年来的最高价了,可眼前居然一次要价40两,难怪中国商人们会目瞪口呆。
中国商人与来自朝鲜的人参王林尚沃开始暗中较劲。
其实,这次林尚沃每斤要到40两的天价,乃是事先谋划好的。因为迄今为止,来自朝鲜的人参
通常都是以相对较低的价格成交的,尤其是相对于中国巨大的需求量。
人参交易主要是由译官们经手的,而每斤25两的人参交易价格始于17世纪,这样算起来,在近
二百年的漫长岁月里,人参的交易价格是一成不变的。但现在情形有所不同了。由于朝廷宣布实行
人参交易权,几乎所有的人参都已被林尚沃垄断。人参交易窗口的一元化,使人参贸易自身的组织
力量得到了加强,并在价格上获得了竞争力。
林尚沃觉得,打破长期惯例的绝佳机会业已来临。尤其是,他对因去年人参歉收北京一带已了
无存货的情况了如指掌。
机会终于来临。林尚沃觉得,现在正是孤注一掷的绝好时机。这次林尚沃一次贩来足足5000斤
上佳人参,正是经过了周密的盘算,要先发制人占领有利地形,同中国商人们决一雌雄。
“人参一斤,银40两。”
从这个意义讲,同仁堂前贴出的高得超出想像的价格公告,当然也就是林尚沃向中国商人们发
出的宣战书。
这个宣战书,立即在北京的药材商中引起轩然大波。一直到1809年岁末,没有一个中国商人造访朴钟一投宿的客店去买人参。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人难以想像——没有一个人来找朴钟一,因而也就没有成交一笔买卖。
朴钟一心急如焚。为了查个究竟,他让王造时出面去察看中国商人们的动静,没想到王造时见
过几个老主顾后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大人,”王造时开口对林尚沃说道,“发生了一件颇不寻常的事情。”“不寻常的事情?”
三十九
“怎么看,都像药材商之间事先已有过什么约定。”“约定?这是什么意思?”王造时答道:
“说到底,好像就是商人们订下了联合抵制的盟约,也就是说,他们已约好任何人都不来进货。”
联合抵制,作为一种对生产者的制裁手段,是消费者抱起团来商量好不买某种货物的一种共同约
定。这个约定要成功,一个首要的条件就是向生产者施压的组织有很强的抱团精神。“如果说他们
订下了联合抵制的盟约,那么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企图?”朴钟一急三火四地问,“究竟他们想干
什么?”“商人们的要求很简单,”王造时的答复异常简洁,“商人们要求林大人降价到以前的水
平。”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默片刻,林尚沃开口道:“假若我拒绝这个要求的话??”王造时马
上回答:“那就难说了。大概林大人在北京会连一斤人参也卖不出去的,最终只好把带来的5000斤
人参原封不动地运回朝鲜。”王造时转告的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消息。这几乎就是一个要求无条件投
降的单方通告。不是通过价格谈判重新协调公告价格,而是直接单方面要求接受原价,这里面的意
思很明显,就是要林尚沃挂起白旗俯首称臣,倘若林尚沃回绝这个条件,他们就会停止一切交易迫
使林尚沃把带来的人参原路运回。这就意味着林尚沃将破产倒闭,被永远赶出北京商界。而这一旦
成为事实,林尚沃从此在北京商界就会再无立足之地。“我说王大人,”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朴
钟一拍着王造时的肩膀说道,“我们不是还可以靠王大人出面 去说服他们嘛!王大人和我们不
一样,您是中国人,您可以去见那些同样是中国人的商人们,敞开胸襟去劝说他们,让他们回心转
意嘛!”
朴钟一说的是实话。王造时乃是北京头号中药店的掌柜,在药材商中算是最有影响的头面人
物,如果他能够出面说项,肯定可以让很多商人改变念头。但说到底,王造时也不过是一介伙计,
表面看上去他是同仁堂的东家,实际上同仁堂真正的东家是张美龄的丈夫、光禄大夫周炳成。“大
人,”王造时微笑着说,“有句话道,一个女人一旦嫁出门,就是死了也算是夫家鬼。我虽说是个
中国人,但既然来到了林大人这里,也就算是林大人的鬼,所以,他们是不会听信我的话的。不但
不会听我的,而且连见也不想见我。”不过,如果只顾和中国商人斗气,连一斤人参都卖不出去,
就这么原封不动运回朝鲜,自尊心或许可以得到维护,生意可真的就要完全破产了。“该咋办才好
呢?”朴钟一本能地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林尚沃默默不语。“办法不是没有。”朴钟一观察着林
尚沃的眼神变化。
“办法?什么办法?”见林尚沃发问,朴钟一答道:“我们可以借助张美龄的力量。她的丈夫
不是光禄大夫吗?光禄大夫可是个大官儿,势力大着呢。再说,张美龄曾经受过大人的大恩。既然
她把您看做自己的恩人,只要您找她去说说情,无论如何她都会助您一臂之力的。”
四十
“纵算有恩,一次就足够了,如果指望得更多,那就不是接受别人的报恩,而是乞求别人的施
舍了。”林尚沃毅然决然地说道。
林尚沃似乎决心已定,不再开口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林尚沃单独叫来了朴钟一,对他说:“昨天夜里,我想了整整一个通宵,决定把
人参价格调一调,你把这个交给王造时,让他发布这个新价格。”林尚沃态度很坚决。朴钟一再也
不能说什么,拿着那张纸就出了客馆。
“人参一斤银45两”
人参的价格非但没有降回原来的25两,反而又涨了5两,从40两升到了45两。
“鬼子!”“偷儿!”
“偷儿”,指盗贼,是对偷窃他人财物的卑劣的盗贼的骂语。
北京商人一个个唾沫飞溅地大骂着,骂过后就离开了那里。
林尚沃却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那天早晨,天一放亮林尚沃就命令手下的朴钟一等人做好准备,打点回国。
北京商人们已经接到线报,称包括林尚沃在内的出使队伍明天就要离开北京。那么,他那五千
多斤人参会怎么处理?难道会像来时那样原封不动地装上马车运回朝鲜?
林尚沃的人参,如果不能在北京出手,到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卖不掉的。他们放出密探,监视着
林尚沃的一举一动。
林尚沃对朴钟一说:“让他们把人参都堆到院子里去。”
朴钟一投宿的会同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堆起了五千多斤人参。见人参堆好,林尚沃又命令
道:“在院里堆一堆劈柴。”
按照林尚沃的吩咐,院子里又堆起了一堆劈柴。
“现在该做什么?”堆好劈柴,另外一个下人问林尚沃。“给劈柴点上火。”
按照林尚沃的吩咐,下人们在劈柴上点起了火。火遇干柴,立即升腾起熊熊火焰。
林尚沃脱口而出:“把人参扔到火里去!”“朝鲜商人点起大火,正在烧人参呢!”
接到密探传报,北京商人们全部一口气赶来了。
北京商人们的愤怒,旋即为一种迫切的危机感所代替。倘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许多人参被
全部烧掉,化为一堆灰烬的话,很显然,今后几年内不管你把眼睛睁得多大,在北京都不会发现一
棵人参了。
眼睁睁地看着五千多斤人参已经有一半化为灰烬,中国商人纷纷走出来说项。
“灭火吧,快让他们灭火吧!”
火灭掉了。谈判的结果是:火烧人参所造成的损失全部由北京商人包下,按照第二次每斤45两
白银的公告价格,林尚沃只用一天时间就卖掉了所有的人参。搭上被大火烧掉的人参,算起来,北
京商人们为这笔人参买卖付出了每斤90两的破天荒的代价。
问题不在于林尚沃通过一场商战挣下了大笔的金钱,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更大的意义在于,林
尚沃以高超巧妙的手段击垮了联合抵制,展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商业哲学。
林尚沃痛快淋漓地击破了人生中一次危机,转祸为福,一跃而成为朝鲜王朝首屈一指的贸易大
王。
机遇与危机并存,林尚沃就这样名扬朝鲜和北京商界,达到了游刃有余地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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